中国人总以盛唐为自豪。
中国的文人,尤其以盛唐为自豪。只有这个朝代的中国文学——其实就是诗歌——敢与以朝廷为代表的官家分庭抗礼,占了半壁江山。而有唐一代诗歌的领军人物,只能是那个被称为“谪仙人”的李白了。
夜是这样的深了,当年李白曾在此安家落户的古任城(现山东济宁),早已沉入梦里。只有老迈但却巍峨的太白楼还在运河岸边醒着,一遍遍记起李白在此酣饮高歌的情节。
醒着的太白楼,一定知道总在四季的夜里独自醒着的我吧?好在夜色掩起了我如大运河一样悠长而又古老的惆怅。如果这无边的夜就是时间之钟的话,那我的心就是这钟摆了,它一次次地追寻着这样的问题——
李白当年生活得好吗?
蜀地两鹏
有两只大鹏,曾经在唐朝的天空搏云蔽日,他们便是从蜀地相继冲天而起的陈子昂与李白。
有了这两只背负青天、俯瞰大地的大鹏,唐朝的大地才显得辽阔而又深厚,唐朝的天空也才显得如此的高邈而又旷远。
天地之间,怎能不是人类畅意驰骋的空间!天地之间,怎能不是人类心灵自由啸傲、纵情鸣唱的空间!那么,我来了,站就站成一座尊严无比、直插云霄的峭峰,走就走出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江河。一撇一捺,天便有了支撑,地便有了指望。我来了,中国的知识分子终于将伟大独立、奋发强健的精神,锻进了自己的品格之中,从而也将先觉先鸣的历史大任,担在自己的肩头。我来了,我来了,这个顶天立地的“人”啊,从此便有了英雄的气概,从此便开始了砸烂桎梏、冲破束缚、解放自己的长征!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陈子昂豪气干云地宣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傍”,李白雄心如岳地宣告。
风雨如盤,黑云压城,大鹏翻飞如故,飞向生之解放。
人生坎壈,命运多舛,大鹏翻飞如故,飞向生之解放。
欢乐着,却也痛苦着,就因为飞之艰难;痛苦着,却又欢乐着,就因为艰难地飞着。
敢飞敢啸,怎能不显出权贵乃至王朝的渺小与低下?被触怒的权贵便将他构陷入狱,再一次地构陷入狱。公元699年,先觉先鸣、正值盛年的陈之昂终于死在王朝的冤狱之中。
大鹏陨落了。陨落了的大鹏却将那关于生之解放的歌唱,永远地留在了天地之间。浩茫无穷的时空里,有隆隆的雷声,虽悲凉,却更沉雄苍劲:“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在无限的时间与无穷的空间里,既然巍巍然站起了初唐的陈子昂,怎能会后无来者?就在陈子昂死去两年之后,公元701年,注定要发出盛唐最强音的李白诞生了。
欢乐颂
当时间的尘埃,早已将走马灯式的中国皇帝和成千累万的宰辅大臣无情埋葬的时候,那个一生布衣的诗人李白,却仍然亮晶晶地悬在历史的长空里。
盛唐如果没有李白,它将黯然失色。
是李白,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最本质的秘密、最伟大的真理——欢乐——天真烂漫地写满了自己旭日般光明灿烂的青春。
在他青春的季节里,连黑夜都阳光明媚,寒冬也百花怒放。欢乐而奔放的春潮,已将生命的河床涨得满满当当,它呼叫着,跳跃着,将喜悦溅了一地,不顾一切地奔向遥远的前方。我曾想,该是经过了多少时日,巴山蜀水才把自己的全部美妙,经心打磨进了这个罕见的灵魂?
排山倒海的,那是青春的力量;整个世界,都充满着青春的歌唱。心灵,因为自由而扇动起无所不至的翅膀,时而欢快地访星问月,连神仙都被感染上人间馥郁的烟火,时而又痛快地鸟瞰大地,检阅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梦想。雄心被太阳点燃了,又被劲风吹烈着,他让宇宙间的一切都朝气蓬勃,浪漫而又美妙。不屑于谦逊,当然也无需虚伪。他向世人推荐自己“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 (《为宋中丞自荐表》),“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屈原的走投无路、自沉汨罗,司马迁的惨遭宫刑,嵇康的被杀,直至陈子昂的冤死狱中,中国专制统治所造下的连绵的悲剧,都不能在他青春的欢乐里留下丝毫阴影。他期待着前无古人的创造。他要毫无踬碍地自己设计自己的人生。回眸中国数千年的专制社会,只有一个文人能有这样的气度,他平视着皇帝说:来来来,皇帝伙计,咱们一块安排江山!这个文人就是年轻的李白。《侯鲭录》有一则李白钓鳌的故事,相当精彩,说“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云‘海上钓鳌客李白’。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相曰‘何物为饵?’白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时相悚然。”
年轻的李白快乐着,浪漫着,憧憬着,飞翔着。他期待着惊天动地的伟业,他挥洒着云舒浪卷的巨笔。他甚至觉得可以骑着青春的神骏,跨越历史的峰峦阡陌,驰骋在永恒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李白《上李邕》)。没有这样自由的翱翔,人类怎能丈量无边无际的宇宙?不是这无穷无尽的宇宙,又怎能盛得下一个自由灵魂的欢乐?
唐玄宗与李白
公元725年,二十五岁的李白,带着经天纬地的雄心和摇天撼地的豪情,从蜀地奔向长安。
公元742年秋,唐玄宗接连三次下诏召请李白进京。四十二岁的李白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终于走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唐京城长安!
十七年里,他曾“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悽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经受了众多官僚的冷落与轻视(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十七年里,早就散尽了出蜀时所带“三十万金”的李白,还要经历穷困的窘迫。但是这些对于李白都不足挂齿,他的心只向往着天子的长安,在这种向往里,梦想与追求越发的炽烈了。怎么样?如今天子召唤我了,而且是连连召唤,他想见我比我想见他还要急切呢。多少艰辛挫折,多少屈辱歧视,全都风卷而去,“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长安何幸,迎来了伟大的诗人李白。
这里有天下最宽阔的街道,这里有天下最宏伟的宫殿园林,这里有天下最热闹的景象,这里也麇集着天下最多最大的官吏。布衣李白,早已让八万里的雄风鼓舞在浪漫而又天真的胸际,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着辉彻山河的青春的异彩。他踌躇满志而又认真无比地期待着唐玄宗与他“共商国是”。
盛唐“明主”也似乎在迎合着李白的期待。玄宗不仅“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还与李白啦着知心呱:“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至此?”(李阳冰《草堂集序》)
但是李白太天真烂漫了。投入中国封建专制的官场,就要面对官场的卑鄙、残酷与黑暗,不同流合污就要承受“叛徒”的悲惨下场。在这里,没有真假善恶美丑可言,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益;在这里,国家,人民,真理,道德,正义,法律,都是服务于“利益”的奴婢、可以随时更换的招牌。在这里,正直与磊落便是侵犯了他人的利益,因为你的光明本身就映出了别个的龌龊,更何况李白这样一个“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同事)如草芥”的行空天马。不要说别人,光是一个记着“脱靴”之仇的宦官高力士的谗毁,就够李白招呼的。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是这样记录“脱靴”事件的:“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据《旧唐书?高力士传》记载,这个玄宗的心腹有着极大的权力,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都是通过他才取得了将相高位,诸王公主全叫他“阿翁”,连唐肃宗未登帝位之前也叫他“二兄”。不过这个故事也鲜明地透露出了唐玄宗对于李白的轻蔑态度:“穷相”。
这也许是最让李白出乎意料的。
李白不明白天下没有将知识分子当人待的“明主”,魏征也不过是唐太宗的一个“尊贵”的奴才而已。李白想不到唐玄宗会像所有的专制统治者一样,只是把知识分子当作一条听使唤的走狗,绝不许对主子呲牙咧嘴,你李白也不能例外。李白更不会想到已经执政三十一年的李隆基,早已没有了“开元之治”时的“事业心”,他的心魂已被声色享乐腐败成一堆臭泥。国是?狗屁国是!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了什么“国是”,还给你李白商量什么“国是”?反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吃喝玩乐正酣的玄宗召你李白就是要你来捧场凑乐的。诗名满天下,隐名动神州,听说还能喝酒,还有冲天的傲气和大得无边的官瘾,那么好呀,我就召你来点缀点缀我的盛世升平,也显示显示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度。你不是“海上钓鳌客”吗 ?那我就先用“供奉翰林”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鱼饵,把你钓上钩再说。
果真,上钩的李白在长安的三年里,其实就干了两件事:为行乐的玄宗写了十首《宫中行乐词》(现仅存八首),为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写下了三首《清平调词》。孟綮《本事诗》是这样记载这两件“大”事的——唐玄宗“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傥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第二件事同第一件事如出一辙。当宫廷中的特种牡丹盛开,手持檀板的大音乐家李龟年率领着梨园弟子,正要为皇帝贵妃的赏花助兴演唱时,听腻了旧乐词的玄宗突发奇想,下了条最高指示:“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
听话了,为万岁逗了乐子,不仅“立就”、“立进”,还“律度对属,无不精绝”,显示了比一般文人高出一筹的才情,当然也就不能亏待你,让你“出入宫中,恩礼殊厚”,让你“入侍瑶池宴,出陪玉辇行”。
“御用”,泯灭了一切个性追求与自由理想的“御用”,这是一切封建专制统治者对于所有知识分子最体面也是最基本的要求。
学富五车的翰林供奉与鸡坊间的斗鸡者没什么两样,职责都是逗乐,要惹得皇帝高兴——玄宗年轻时就热民间清明节时的斗鸡戏,当了皇帝便在两宫间建起了鸡坊,搜索了长安千余只金毫铁钜、高冠昂尾的雄鸡,又从六军中挑选了五百人来专门饲养,供其取乐——这就是期待着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在长安的下场。
长安的夏季是炎热的,在炎热的夏季里,李白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长安的冬天又是漫长的,李白觉得在长安的每一天似乎都比一个冬季还要难耐。当他终于看清楚唐玄宗的真实面貌的时候,当他被残酷、污浊的官场诬陷、窒息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与落寞就袭上心头了。眼看着经天纬地的雄心壮志化作泡影,四十四岁的李白让心灵熬煎在痛苦里,那是心比天高的生命空耗在蹉跎中的痛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宣州谢眺楼钱别校书叔云》)。城内的柳翠了,城外的草青了,只有李白的心里,却还结着难融的冰凌。
四十一岁时,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同隐于山东徂徕山、号称“竹溪六隐”的李白,而今又隐于长安的酒中,与贺知章等人结成“酒中八仙”——“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酒中八仙歌》)
虽然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沧桑,我仍能清晰地体察到李白当年的痛苦与挣扎。为了一生的追求与梦想,也许他想到过妥协,毕竟生命是短暂的啊,而侧身长安天子身旁又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千载难逢的机遇。繁华沉寂的深夜里,仗剑醉酒的李白轻轻地捋着鹏翅的羽毛,让目光投向月明星稀的杳深的苍穹。此时,高傲的灵魂缓缓地舒展开来,可以听到肌肉与骨头伸张时的咯巴声;长在天真烂漫土地上的欢乐、那追求生命自由的欢乐,又在慢慢苏醒,犹如月光下气势磅礴的海的涨潮;束敛了三年的大鹏的翅膀,颤栗着、抖动着,让每一根巨翮都激动起飞翔的渴望。
此时,惊惧的飓风横扫着痛苦与挣扎:怎能让如此短暂高贵的生命,沉溺在庸俗中、禁锢在牢笼里!我李白怎能当一个摇尾乞怜的弄臣!长安的街道幻化为捆人的绳索,长安的宫殿已成牢狱,文武百官既是可怜的囚犯又是狰狞的狱卒。这个纠缠了一代代知识分子的噩梦,真的就没有人敢于打破吗?
曾经淹没在长安城中的李白,突然面对整个唐朝,巍然站起,独立地审视着大唐、玄宗、历史、堕落的知识界与自己依然浪漫而伟岸的生命。
重又站起来的李白,要冲破专制统治者设下的牢笼,重新走向解放!解放有时就是回归,回归到生命的独立自由天真恣肆的本源。李白回归了,他的路在人间的欢乐与苦难里,在大自然的江河湖海间,在诗歌的崇山峻岭中,在自己傲岸独立的个性中!
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伟大的叛徒。李白用自己傲岸独立的人格,为后来的知识阶层树起了一个虽然险恶却藏着无限人生乐趣、通向无限风光的大境界的路标。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李白《设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辞》)——公元744年春,李白毅然诀别长安,诀别玄宗,也从此诀别了对于朝廷的信任与期待,而且是一去至死不再回头。
两年后的秋季,李白在我的家乡山东任城(现济宁)写下了不朽的诗篇《梦游天姥吟留别》,酣畅淋漓地向着大唐的统治者们宣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再过三年,李白又写下了几乎可以称之为与玄宗、与朝廷绝交书式的诗章《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直斥朝廷的黑暗,重申与其势不两立的立场。
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昂然赴长安,到“高歌大笑出关去”(任华《杂言寄李白》),昂然弃长安,上帝就这样以整个盛唐为底色,以人类历史为背景,塑起了一个生动而又巨大的诗人李白。
解放自我的路上,这个非同寻常的李白,注定还要征服更为辽阔的领域。
明月是我心
通体透亮而又将人间盈满柔情、慰藉、与浪漫的那一轮千古常新的明月啊,李白现在还好吗?月是他无所不达的翅膀,月是他爱恋不已的情人,月是他永不枯涸的灵感的源泉,月是他苦乐同享的知音,月是他永远骚动不安的灵魂的最终的家园。
磊磊落落,揣着人间的欢喜与忧愁,用无限的光彩将苦难而又黑暗的人世夜夜点亮的,那是明月了。微昂着头,怀着仁义涵养出的耿烈、豪情打造出的英雄气慨,为盛唐乃至千百年来的中国吹响个性解放号角、向荼毒人性的专制制度揳进叛逆精神、并为古板无趣的中国封建社会开出一条生命的自由欢乐之河的,那当然就是李白了。
李白从明月获得了解放的无穷空间,明月也因李白浪漫的诗心而越发生动。明月是李白最伟大的朋友。明月伴着李白,正从遥远的唐代潇洒而来。
人或许是渺小而卑微的,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达到高洁而又博大的高度,于是高洁博大、被李白从小就称作“白玉盘”、“瑶台镜”的明月(李白《古朗月行》),便成为李白生死不渝、灵犀相通的知音了。皇帝看不上他,说他“固穷相”,说他“非廊庙器”,罢遣他,他感到了大志不得伸的痛苦,可他并不感到孤独;众官僚诬陷他、挤兑他、孤立他,他只有愤怒蔑视却不感到孤独——因为有他心心相印的明月,正从一碧如洗的高空投来理解与钦敬的目光。
可以断送我做官的一切路径,甚至可以让我一贫如洗,但是我有知己明月。在这轮明月面前,一切的人全都平等,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天大的权力、天下的财富,也无法霸占天上的明月,“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李白《襄阳歌》)。明月不会被收买,明月不会被腐蚀,明月总是清清朗朗普照着天下。只有对于无助的百姓,对于因为心地正直光明而遭受巨大痛苦的人,明月才是体贴而慷慨的。它可以当你的信使,再远的路程、哪怕是生死之隔,也能让其顷刻交流。它还可以裁下一片长栽在你的心里,让你在灰暗庸碌的日子里,感到着浪漫与光明。还有美,美丽之美、美妙之美、美好之美,都会从月亮得到最为完美的诠释。当混淆在茅厕一样官场中的李白,因为污秽与黑暗而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正是月亮的美好洁净明亮,给了他毅然超拔的力量。这无穷无尽的大美,更为李白本就天才的想像,造就了波澜壮阔的景象。月是咱百姓的明月,月是我平等的宣言,月是人间美与欢乐的源泉!
当人生的羁绊横七竖八束缚着他自由翱翔的天性的时候,是明月给了他抖落枷锁的激情与力量,并给他展现出了自由翱翔的无限辽阔的空间。
秋天的夜空湛蓝清邃,正是最显月亮高洁明亮的时候。秋月就是李白的魂魄了,他的心宇也如秋天的夜空一样的湛蓝清邃。澄明的月与澄明的李白,便在这湛蓝清邃的秋夜里相拥相融着。有露珠悄然滴遍人间,每一滴上都栖满着李白浪漫的诗韵与晶莹着李白诗韵的月光。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李白《关山月》),万里关山、万里明月里,弥漫着的是李白对于穷兵黩武的统治者的滔滔控诉,对于百姓苦难的无限深切的同情;“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李白《玉壶吟》),壮志难酬,生命易逝,那就让响遏流云的豪情和着青春永葆的月色,飞扬在天地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吴歌》),这种对于平民生活的倾心与向往,不也透露着对于糜烂的宫廷生活的厌恶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苏台览古》),则是对于历史兴亡的慨叹;“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李白《秋浦歌第十四》),又洋溢着对于青年炼矿工的赞美和对于劳动的歌唱……而那首千古名诗《静夜思》,更是使明月与李白,在世代人类的心间口上一齐永垂不朽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李白《把酒问月》),振动着硕大无朋的翅膀,李白在月光里翱游,毫无踬碍地穿行在茫茫的宇宙间,俯察着浩如烟海的人类的历史。曾使自己异常痛苦的人生蹭蹬,突然变得渺小无谓,只有旷迈而又欢欣的情绪,如皎洁的月光溢满在天地间。
酒中李白
如果说李白自由飞翔的翅膀,一扇是明月,驮着光明与欢乐的话,那么他的另一扇翅膀当是酒了,“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同上),只是这扇翅膀上湿淋淋溅满着旷世的愁苦。
虽然是在欣欣向荣的盛唐,悲剧的命运,也无可回避地贯穿着李白生命的始终。二十五岁出蜀,为实现鸿鹄之志而在达官贵人之间交接干谒,奔波不息,忍受了难言的屈辱,直到四十二岁上才被征召进京。进京三年,挂了个名为顾问实则玩物的差名,又遭诬陷排挤,冷遇罢斥,经受了更加沉重的屈辱、痛苦,甚至绝望。被皇帝罢斥之后,则是一个漫长的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过程。当他反抗命运,并企图主宰命运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获罪流放,病、老相逼,穷愁客死。其《行路难三首》,既是他悲怆心怀的呼号,又是对于自己一生埋没的悲愤的概括——“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行路难”,李白用他的宝剑他的诗笔一声声质问着这个不合理的社会、这个不公平的人间、这个丑陋无比的制度。
他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专制社会中知识分子共有的悲剧。不管打着怎样的好名号、好招牌,只要中国的知识分子还在延缓着、重复着这样的悲剧,这个制度就是从骨子里还是鲁迅说的“老调子”,就是不人道的、不合理的,也就是必须打破的。
孔子流浪,屈原投江,司马迁横遭宫刑,嵇康被构陷杀害……哪一个正直而又富有才能的知识分子有着好的下场、好的心情?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李白《古诗之十五》),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长安民谣),为中国封建社会抓足了面子的盛唐,却在诗人与市民的了了数语中露出了“本色”。
可是这些悲剧的主角们,却一个个满含着忠心,鞠躬尽瘁地上演。用一个个本该活蹦乱跳的生命上演悲剧,用一代代本该创造本该快乐的生命演绎痛苦,却还要前仆后继地上演、忠贞无二地演绎,这当是悲剧中最为惨痛的悲剧。
总算有了一个李白。他在痛苦的悲剧中觉醒, “行路难,归去来”,独立之心,犹如明月,高悬在黑魆魆的王朝上空。
但是先觉与独立者总要承受更大更深的痛苦、灾难、忧愁。李白不仅感受着中国专制统治的黑暗和中国封建官僚的全方位腐败,还预感到了专制制度及其官场的不可救药。他不仅从自身的命运历程看清了中国知识分子宿命般的悲剧命运,更亲身体察到了悲剧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愚忠的蠢笨与可怜;还有知识分子的自甘堕落、自污心地,为了一点私利而猛烈厮咬、自相残杀时的卑劣与冷酷、虚伪与庸俗。这种与碧空明月不共戴天的庸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甚至侵袭到了他原本晶莹雄健的精神领地。当然还有生命的易逝、生命的不返,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助。他知道了这一切,这一切便更加不可调和地与他独立自由、光明磊落的精神,与他巨大高远的理想追求,发生着持久剧烈的冲突,从而也便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巨大痛苦。只是盛唐的“盛”字,曾遮挡住了多少人的眼睛,让人无法看清李白那罕世的痛苦与惆怅。痛苦与惆怅的李白,便必然地要与酒结下生死之交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意气风发的李白,曾在酒中酿进了青春的欢乐。但是只有这罕世的痛苦与惆怅也被他酿进酒中之后,他才真正喝出了点儿味道。
酒是大浪滔滔的巨流,可以载着他奔放昂扬的激情,冲决一切障碍向前向前,与浩瀚自由、安祥从容的大海同呼同吸。酒是明丽灼热的火焰,点燃了李白弥天的不平与愤怒,举剑惊风雨,落笔泣鬼神。酒是横空出世的山岳,飘逸的李白正屹立在峰顶迎着八面来风,尽览悠悠天地、茫茫历史,明亮异常的眼睛里有日落月出。酒是夏日的豪雨,电闪雷鸣里,李白滂沱的诗情让天也淋漓、地也淋漓。酒是雨后的艳阳,透过阴云照亮世界,也廓清了内心深处的郁闷与庸俗,让一个彩虹般美丽的人格,傲然地挂在刚刚被雨水清洗一新的蓝天上。酒也是人间最为珍贵的真情,蹉跎的读书人和受苦受难的百姓从自己的心上为李白斟满,一杯又一杯,让李白平生了多少人生的欢畅与留恋。
洞庭湖,微山湖,都是李白的酒杯吧?李白举起了酒杯,天上的日月醉了,地上的山河醉了,连同那千载的抑郁与千载的不平,都在这天人同醉里得到了火山爆发般的喷薄与伸展,“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李白《友人会宿》)。有酒的翅膀,李白举起酒杯,便可以无所不至地飞翔了,那在梦里也难得的解放,就在酒中实现了。李白举起酒杯,平等二字就在历史的大河中站成了中流砥柱。“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皇帝百姓,哪一个不是生来光溜溜、死去溜溜光,摆什么臭谱?李白举起酒杯,甚至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老怕什么,死又何妨,“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饮万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江夏赠韦南陵冰》)。李白甚至可以举起酒杯劝住为太阳拉车的六龙,“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李白《短歌行》),让人生韶华常驻。
一千四百年已经过去,我却分明听见,李白正举起溅着豪气与浪漫的酒杯,向着长长的从前与遥遥的未来发问:还有哪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像我这样敢于扬眉吐气?尤其是当我们连酒里都已掺上腐败、堕落与庸俗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回答李白的发问?
瞧,那个布衣一生的李白,正举着他那永也不朽的酒杯,乘着月光,将帝王将相的坟墓遗忘在身后,高吟着《将尽酒》向我们走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诗成世界新
当这只举世无双的大鹏,冲破了制度、世俗的层层樊篱展翅飞翔的时候,他还要闯过语言的关隘,并由此超越自己内心的关隘才能到达自由的彼岸。
这当是他的又一次解放、一次更高层次的解放。李白终生都曾热烈的存在着自布衣直取卿相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甚至也曲意逢迎过庸俗的达官贵人。当政治的悲剧噩梦般纠缠他笼罩他总不离去的时候,他也失意颓丧,并为自己的庸俗与颓丧而深深地痛苦着。
是诗歌的瀑布把他的庸俗、失意、颓丧连同痛苦一起荡涤净尽,并让他的生命最终获得了解放。
天才的李白,不仅闯过了语言及自我的这道关隘,更将这道曾经挡住了无数文人墨客自由脚步的门槛,驯作了他一日千里的坐骑。这匹神骥,有时会化作高耸入云的平台,让他展翅就已凌空。有时,它又会化作一天的雄风,让李白非凡的翅膀涨满着破浪穿云的渴望、激情与力量。出神入化的时候,那一个个汉字,一句句语言,便都成了李白的知己恋人,他对于人生的热爱也就融为如水的月如火的酒了。这是何等了得的文字啊!它用它的挚爱将一个叫做李白的中国诗人,变作一颗天下最为饱满、最为神奇的种子,年年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种入寂寞悲苦的知识分子的心里,也种入坚韧地生活着的百姓心里。于是,在土地与心灵的夏秋,总能收获到中国最为难得的粮食——那浪漫与激情、光明与欢乐的粮食。
能活在人心中的,一定能活在大地上。李白的那支诗笔,就这样不朽了。我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支笔就是一架因为贯注着自由独立精神而昂然挺拔的脊梁,“松柏孤且直,难为桃李颜”(李白《古诗之十二》)。有了这样的一架脊梁在,才使我们领略到了自由人生、独立意志的万千景象。天塌了,它顶着;地陷了,它撑着。看着它,我们会为自己脊梁的峭直强劲而骄傲;看着它,我们会为自己脊梁的弯曲软弱而羞愧。
“五岳为辞锋,四海作胸臆”(皮日休《七爱诗?李翰林》),解放着自己的李白也解放着中国人笔下口上的语言。只要来到李白的笔下,语言便会一下生动起来,活泼起来,有情有魂,自由飘逸,意气风发,率真可爱。可以“白发三千丈”,可以“燕山雪花大如席”,可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或险绝,如《蜀道难》,在人的惊叹之中大自然的处女奇景如乱云般扑面而来;或平易,如《静夜思》,仅仅二十个最为普通的字,便明白晓畅地说透了人间的全部至情至性。或畅若滔滔不绝的江河,如《将进酒》,如《梦游天姥吟留别》;或咽若如泣如诉的羌笛,如《丁都护歌》,如《寄东鲁二稚子》。那年我从延安北上看黄河,一到壶口瀑布脚步就再也不愿挪动了,仿佛天、地与我的生命都一同在这咆哮的巨瀑里自由地飞扬。这个漫长的专制制度曾经那样的痛恨人性的张扬,它甚至连翅膀都要砸上镣铐。我曾想,黄河的壶口瀑布就是中华的绝唱了,谁知读李白的诗章,又让我亲眼看到了黄河瀑布般的咆哮与飞扬。他的一千多首诗篇就像一千多座山峰,奔腾在中华大地的云雾间。而每一座山峰,都蕴藏着一个独具风光的境界。
诗歌向他展示着爱与忠诚,诗歌也给了他最为酣畅的幸福与欢欣。在诗歌里,他可以让自己的诗情瀑布般激活沉睡的大地,让千山万水响亮起生命的欢叫。在诗歌里,他还可以化作一只轻灵的蝴蝶,与庄周的那只蝴蝶一起翩然于宇宙间,不知蝴蝶是李白,还是李白是蝴蝶。
李白的诗歌,不仅代表了真正的盛唐之音,也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度——那个可以一览众山小的自由精神的高度。只要还有新的生命诞生,他的诗歌就会在这童真的心里一次次复活;只要人类追求自由精神的脚步还没有停止,他的诗歌就能得到永不消歇的回应。
李白是用生命在他诗歌的“壶口瀑布”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李白的诗歌,也为李白最终创造了一个独立飞扬、自由欢畅的崭新的生命。
见过一面,壶口瀑布便永远在我的胸中喤喤作响了。我亲眼看见,黄河是在壶口粉身碎骨的。我更亲眼看见,粉身碎骨了的黄河,从此便获得了海洋一样博大而又永远年轻的生命。
李白与杜甫
在李白恣肆汪洋的诗歌里,有一脉缠绵纯美、波动着友情阳光的清流。被唐玄宗罢弃,后又被唐肃宗逮捕流放的李白,怎能不对这芊绵的友情怀着深切的渴望与刻骨的记忆呢?
冷的是王朝,热的是人心。冷热交替之际,有柔情在李白悲怆的心田生成怡目的葱绿。
他记着,记着那个于冬天的月夜里给他送来白米饭的农家妇女(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他记着,记着安徽泾县桃花潭的那个领着乡亲、手拉手踏着歌为他送行的农民汪伦(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他记着,记着那个宣城酿酒的纪姓老人(李白《哭宣城善酿纪翁》“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当然,让他记忆最多的还是与诗人们的交往与友情。与贺知章,与孟浩然,尤其是与杜甫所建立的情同手足的情谊,才使李白潦倒凄凉的后半生里萌发出了些许金黄的暖色。
不管史书上怎么记载公元744年的“大”事,我们都应该记住这样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件:四十四岁的李白与三十二岁的杜甫在这年的夏天于洛阳相见。在我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有两次重大的相见值得我们纪念:一次是春秋时期的老子与孔子的相见,另一次便是盛唐之时李白与杜甫的这次相见。闻一多先生将李杜的这次会面比喻为太阳与月亮的会面,说是一种千载难逢的祥瑞之事。
刚刚被皇帝贬出长安,李白满腔的郁闷都被与杜甫的相见一扫而光。
夏日是不缺少阳光的,两位伟大的诗人都因这邂逅的缘分,让心里普照着阳光一样明媚的欣喜。夏日又是雨的季节,可是他们的酒兴是比夏日的倾盆大雨还要酣畅淋漓的。文人怎会相轻?不能相忘于湖海,那就在布满着荆棘的日子里相濡以沫吧。他们是在诗歌领域的最为高妙最为深远的地方相遇相通的,那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与广度,那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个。这还是两个最为高尚的心灵和两个最为高贵的人性间的相遇与相通,那种对于生命尊严的亲和与呼唤,那种对于人间苦难的感知与悲悯,那种对于人生理想的渴望与追求,都使这两颗伟大的心灵产生了感天动地的碰撞与融汇。对现实的批判与对生命与大自然的赞美,业已使他们成为了照耀大唐的两颗明亮的星辰。盛唐的热闹局面已经露出了败落的消息,风雨飘摇的岁月就要来临,他们携手的当儿,也许就已经各自默许下生死不变的誓约:皇帝和他们的奴才们把持着世俗的世界,那就让他们把持好了,我们有我们的事情,我们是拓荒者,用我们的全副生命,去将人类精神的领地拓展得无比辽阔又无比的美丽吧。
两位巨人,就这样相挽着由洛阳到开封,再到齐鲁大地,“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大约是相聚相欢了一年多之后吧,两位伟大的诗人相别在当年孔子叹惋“逝者如斯”的泗水之滨。
这一别,有国难横亘其间,竟成永诀。
公元755年11月,安禄山反于范阳,歌舞升平的盛唐骤陷兵荒马乱之中。这一年,诗人王昌龄为酷吏闾丘晓所杀,杜甫写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有千古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年后,五十七岁的李白怀耿耿平叛报国之心入永王 军幕,却因皇室的权力争斗而获“叛逆”之罪,病弱之中被流放贵州夜郎。虽然五十九岁时于流放途中遇赦(仅相当于“摘帽”,罪名仍在,一如“摘帽右派”之类),但是身心遭受的巨大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戴罪,病着,暮年,就连一对亲生儿女也远在山东。李白的心整个都是孤独而悲苦的,悲苦的心里甚至不能泛起一点儿希望的涟漪。这时,他知道有一个叫做高适的诗人,能够救他于危难之中并还他以清白。李白在心里也许一次次想到过高适,当年他李白“高歌大笑”辞别京城之后,就是和杜甫、高适一块在洛阳、开封饮酒作诗指点江山的。而李白获罪之时,正是高适与新皇帝李亨“亲密无间”、当着淮南节度使的大官的时候。但是,当着大官的高适早已“忘”了那段“诗交”,他与满朝的文武一样,为了在皇上那里表现“积极”、“革命”,都在争着与一个戴着“叛逆”帽子的李白划清着界线。冷若冰霜的高适仅仅是“冷若冰霜”吗?他或许已经加入到嘁嘁喳喳说着“杀”字的行列里。看来, “文革遗风”之类,其实是“古已有之”的“国粹”。
拖着病体、满腔塞着悲苦的李白,仍然微扬着头,任三峡的冷风吹拂着长长的白发。白发飘拂的李白注视着荆棘满地的山河,禁不住迎着冷风吟咏起十多年前的诗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他不知道已经四十八岁的杜甫也是大病缠身、也在颠沛流离之中,但他一定会想到杜甫肯定也在思念着他。
李白没有想错。此时,做着右拾遗小官(从八品)的杜甫,因为多说话上疏救房琯而被贬为更小的官——华州司功参军。小官杜甫丧失了当朝言论的权力,但是大诗人杜甫却站了出来,想念李白,同情李白,说李白的好话。赠李白,呈李白,怀李白,忆李白,梦李白,在杜甫1440多首诗章里,有近二十首专为李白送上理解、思念与赞美——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二首》)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天末怀李白》)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杜甫《不见——近无李白消息》)
有杜甫这位最大的知己的惦念与理解,李白那迟暮落寞而又怆痛的心怀一定会感到着莫大的温暖与安慰的吧?
真是万里山河一点热。有了这一点热,春天才不会死去,知识分子胸腔中的正气与良心也才不会死去。
当然,穷诗人杜甫也因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树起了一个堪称楷模的先例:不要为了做官(不管是多大的官),而卖友、而下贱,不要为了向专制制度和专制统治者表现“积极”而昧了善良与真理,不要随了世态的炎凉而轻看了生命与友情。
小城、孔子、李白
运河从古城济宁(唐时任城)的城中流过,历经沧桑、几经修复的太白楼就座落在城中古运河的北岸。这座小城至今还记忆着它的伟大的朋友李白,浣笔泉是他当年写诗涮笔的地方,青莲胡同是他举家居住的地方,太白楼更是他当年宴朋醉酒的家了……
《太平广记》这样说:“李白自幼好酒,于兖州习业,平居多饮,又于任城县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时,邑人皆以白为重,望其里而加敬焉。”李白死后九十九年,有个叫沈光的人路过这座已经瓦缺柱朽的酒楼,留下了一篇《李白酒楼记》,其最后一段这样记载道:“至于齐、鲁,结构凌云者无限,独斯楼也,广不逾数席,瓦缺椽蠹,虽樵儿牧竖,过亦指之曰‘李白尝醉于此’。”
这是座重情谊有胆识的小城。它在皇帝没有赏识李白之前就已经相中他、接纳了他和他的一家。李白要去“治国平天下”了,它也不惊喜,只是朴实地祝愿他平安,并想念着他。等到皇帝赶走李白之时,它更张开怀抱,迎接着李白,并一如既往地热爱着他。后来,李白揣着一颗不羁的灵魂流浪四方去了,这小城就把他的女儿平阳、小儿子伯禽收留着、看护着,一留就是十几年,年年盼着它的李白归来。安史之乱起了,李白请人从战乱的小城接走了儿女。但是小城还是思念着李白。
就是这么一座小城,敢于在皇帝皱眉的时候挺起胸脯向着朝廷说:“我们喜欢李白!”哪怕朝代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小城还是想念着李白,他的那个酒楼翻盖了一遍又一遍,他住过的胡同改叫“青莲”,还盖起了一个“青莲阁”,连他涮笔作诗的地方也被后人培植成了一处纪念诗人的园林。于是这座小城便成了李白的又一个让其魂牵梦绕的家乡,以至离开任城数年之后,他还“南风吹我心,飞堕酒楼前”,想念酒楼东面自己当年栽种下的那株桃树,想念抛在任城家中的一对儿女,甚至在诗中想像着小姐弟俩正在桃树下思念着远在南京的父亲,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李白《寄东鲁二稚子》)。
就是这座小城,让豪迈旷放的李白生长了多少缱绻。
就是这个李白,让这座实诚侠义的小城平添了多少浪漫。
当然,与孔子交流并让孔子在自己生命的岁月里占了一个显著的位置,也是李白在任城安家落户的一个意外的收获。任城往东四十多公里,就是孔子的老家曲阜。对于博采众家学说为我用的李白来说,他不仅在文化的长河中遇到过孔子,还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体会到了孔子的学说和对于孔子的热爱,并从齐鲁山水中“读”到了孔子当年的足迹。
孔子、李白毕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李白比孔子多了两样东西:剑与酒。李白好剑术,尚义气,重然诺,可以济难救危,一年散尽三十万金,可以“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李白《结客少年场行》)。这些都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孔子格格不入。“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李白《送鲁郡刘长史》),他也不欣赏孔子那种悽悽惶惶、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周游列国以求一用的辛苦形象。年轻的李白,肯定从心里轻视过孔子。对于“白发死章句”的腐儒(《嘲鲁儒》),李白更是看不上眼了。人应当生动活泼地活在人世上,不能死气沉沉地泡在死了的纸上。
但是从长安走出来的李白,却一步步走近了孔子。在他的一千多首诗篇里,共涉及460多个历史人物,出现最多的是就是孔子,达30多次。
孔子安天下的宏志,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意志,尤其是孔子追求一生却不为世用的悲剧命运,都从挫折一生的李白得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回应。这种回应,越到暮年就越发的清晰与强烈。艰难困苦中的李白,特别感到着孔子的亲切。当他一页页翻开自己与孔子的命运之书把玩审视的时候,一个发现让他怵目惊心:他们都怀着非凡的用世之心和治世之才,都争得了与最高统治者对话的机会,又都一生被最高统治者所拒绝,最终都各自回到了自我——两个性格迥异的天才,在相距一千多年的时空里,命运却有着惊人的重合。再过了不起一千多年之后,那个于北京投湖而殁的老舍,也有过类似的感叹吗?
在暮年夕照里,李白更感着自豪,因为不为统治者青睐的自己与孔子,都在回归到自我之后,创造出了让后世受用不尽的精神与文化的崭新世界。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要么承受专制制度地狱般的苦难,用沾满着鲜血与泪水的生命开掘出精神与文化的泉水;要么放弃独立思考、独立品格和自由意志,用浸满着庸俗与卑鄙的生命,做地狱的奴才与帮凶。
孔子七十三岁而死,死前叹息着、哭着唱道:“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李白六十二岁而死,死前感慨着、哭着唱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我终于该说到李白之死了。
李白之死
“谪仙醉后云为态,野客吟诗月作魂”
——唐 吴融《题兖州泗河中石床》
犹如生是每一个人的权力一样,死也是每一个人的权力。公元762年晚岁,这个死的权力就要降临到李白的头上了。重病,衰老,获罪,流放,穷困,孤单,共同凝结成“死”的阴云笼罩着六十二岁的李白。
死神虽然气势汹汹,内心却在胆怯着,就为了李白那依然不见消歇的英雄气慨。
朝辞白帝,暮至江陵,驾轻舟一日千里,连野猿的啼叫都成了生命的歌唱,这哪里像一个戴着“叛逆”罪名的将死之人,简直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那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不就是他在暮年时分从九天银河一手牵下人间的吗?这是激情的瀑布,这是豪情的瀑布,这是美的瀑布,一千四百年过去了,这挂不老的瀑布依旧弹奏着山河与人心,令山河与人心都飞翔起涨满着激情的憧憬。中国文人们不是一片悲秋之声吗?悲命运的乖蹇,悲生命的短暂,惟有李白,却把秋日擦拭得如自己的心怀一般亮堂透彻,就是老了也还要率真地“我觉秋兴逸”,歌唱秋日的灿烂与欢喜(《秋日鲁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人的头发白了掉了,犹如树叶黄了落了,谁见过树木因为落叶而对秋天怨声载道?没有。那么人就更没有工夫怨声载道了,哪怕死神明天就来,我也要把今天过得“青枝绿叶”。当然,返青的枯草,也不用感谢什么春风,更不必三呼万岁了,只要自己的根上始终留存着翠绿的理想,就是千年的冰霜,又怎能阻挡住萌绿的脚步?
这就是李白,老了仍让飞扬的情思驰骋于天上地下,老了仍让生命的脉搏海涛般激荡。
安史之乱爆发。国难当头之际,皇帝唐玄宗领着老婆大臣,带头弃京逃跑;老年的李白却置陷在山东战火中的子女于不顾,披挂上阵,于五十七岁的时候毅然参加到永王平叛杀敌的队伍。谁知一腔热血竟遭当头冰水,经过了下狱流放,经过了乞讨江南、无可归依,李白离死亡的终点越来越近了。公元761年的秋天,史朝义叛焰复炽,太尉李光弼出镇临淮。平叛的大业再一次在李白的胸中激起万丈雄心,已经六十一岁的诗人竟然在重病之中再度请缨。请看他的这首诗吧,光是题目就让人魄震魂撼:《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这就是李白,这就是临近死亡的李白,仍然一手仗剑,一手持笔,仗剑能“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之二》),持笔则“兴酣落笔摇五岳”(《江上吟》)。而且以死为背景,他似乎看清了生的全部美妙,满眼满怀的世界,都沐浴着生的绚丽、生的深情、生的盎然与智慧。夕阳即使如小小的蜡烛头一样的短暂又何妨?明天早上,新的太阳又会从东方升起,旭日之下,便是那生龙活虎的百川永不停息地奔向大海。于是创作的欲望在他苍茫的胸怀里更加的汹涌澎湃了,久违的家乡也在他生命的尽头生成一片蝶飞蜂闹的春野。
是什么让他“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那是家乡的子规鸟在叫、家乡的杜鹃花在开啊!它们开在李白醒时的了望中,它们叫在李白梦中的相思里。多少回,他想一吐想家的情怀,但是他怕那情意缠绵的巴山蜀水羁縻了自己飘然远行的脚步。多少回,那浓浓的相思已经鼓涨得心口难受了,但他还是默然地忍着,他怕一旦点着便会燃成漫天的大火。而今,来日苦短,家乡苦远,那就一吐为快,让巴蜀与游子在他的诗中痛快地拥抱吧!
对于李白,死神也许只有感动。让死神感动的,还有李白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志士蒙羞、又逢绝境的痛苦。
寻阳的监狱和夜郎的流放,彻底粉碎了李白的卿相之梦,他一定是无数遍地咀嚼过司马迁的话了“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而身体的迅速衰老和已入膏肓的疾病,连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早已是无家可归,所依的本家当涂县令李阳冰也就要退隐,还有肝癌后期的难忍的疼痛。白发委于枕上,曾经容纳着一个宇宙的头颅里,似乎有出世、入世的两个李白在打架:一个是“谪仙人”,可以“戏万乘若僚友”,可以“一月累醉轻王侯”,可以“凤歌笑孔丘”;另一个则是早年常求人荐引,晚年常求人接济,到头来却落了个万里天下却没有他李白安身立命的立锥之地的境地。“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痛苦的李白痛苦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此刻,李白想起了他的诗。
想起了诗的李白陡然坐起,长长的白发如瀑布般泻下峭壁似的头颅,一丝灿烂的笑意开在唇上,两目炯炯有电光石火,眉宇间又亮堂起逼人的英气。一篇篇的诗章,犹如一条条的江河扑面而来,在他的胸际汇聚,喧嚷,奔突,积蓄为波澜壮阔的诗的海洋。啊……啊……这就是我李白的生命了!天下伟大能几人,我李白就算一个。死,来吧,你来一千次一万次好了,我的诗歌照样活着!我这个顶天立地的人如青青的山峰般站着!人不能活在坟墓里,不能活在碑石中,甚至也无法活在钦定的史书上。人要活在世上,活在世人的心中,活在世人心中的爱戴里。那么,我李白就要永远地活下去了。来来来,皇帝老儿,咱们比试比试,你有你的江山,我有我的诗歌,看看咱们谁拥有得更多,看看咱们谁能真正的不朽。当你的江山社稷已成累累荒冢的时候,我李白诗歌的海洋还照样波翻浪卷、吐日映月,“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连李白都被这诗的海洋惊诧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文章原名:李白当年生活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