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最意味深长,又别有情趣的基本情感中,“愁”,应该是最幽深,最恼人的。无论是乡愁,离愁;还是情愁,忧愁;抑或闲愁,无聊之愁;更或者是因生计奔波,生命全面流浪,拥有稀有金属的内蕴,也无法躲避命运之神,捉弄的凄苦之愁……莫不体现出“愁”的落寞与无奈,空茫与无助。随着时光的游离,有些渐渐淡化,如清风远去;有些却渐渐浓缩,像不死的圣火。这浓缩的一部分在时光的炙烤中,慢慢变成黑暗的宝石。那阴阴闪闪的光华,在无意之中,就潜在生命的流动里。一旦清风微吟,夕阳低垂;或月明星稀,风移影动,这闪烁的一部分总是鬼鬼祟祟,在你最脆弱的时刻,探头晃脑,使你在一腔愁绪的陷阱里,沐浴晚照落霞:或倚门栏,或仰长天。有形无形,有意无意,弄出些寂寂寞寞,戚戚艾艾的感叹来。
在文人之愁中,不外乎羁旅苦情;或追忆往事;或遥望将来。而作为一般的优游士人,明明是假愁俗趣,却硬把自己弄得像模像样,或装楚囚对泣,或学鹤庭拭巾,惹得天下人尽邯郸学步。《儒林外史》里有之,《绿野仙踪》里也有之。甚至在《红楼梦》里,这种镜头也不少。还有一些,明明赳赳武夫,偏把自己搞得像个受尽委屈的村姑丫鬟,哪怕憋得青筋乱跳,缺氧窒息,也要装出一副小脚女人尽受欺凌的架势。这当然不是“愁”了。还有一类,仿佛天下只有他们是“愁”中之物,除此之外,再也无人能与之抗衡,动辄见花流泪,临风恶叹。一有机会,不是闲聊登高,就是三五成群;倡家伎院,偎红倚翠。酒酣耳热之际,猩猩相向。得意处,把酒临风,纵目四海;失意时,浊泪滂沱,捶胸抚膺,仿佛浅水里几只绝望的蝌蚪。这当然也不是“愁”。愁是一种心理状态,凡是说得出来的,都不算数。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在其小说《情人》开篇中写道:我老了,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独坐,我看见你向我走来。作者接着说:我爱你如花似玉的青春,更爱你倍受摧残的容颜。简单几句话,写出了“愁”的味道,几十年的愁滋味,在老年还没有结束。时空里幽怨的光芒,经过这几句自言自语,悄然冻结。我们可以想象这几十年的黯然苍茫。当然,这也许是特例。在古代文人中,我们见得最多的,一是情愁,二是离愁。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就是写离愁。江淹在《别赋》中云,“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道出别愁的绝望与无奈。柳永在《雨霖铃》中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内心的落寞借助于外界沉默的景物,偏不说自己,却又偏偏是自己,这样内情外景一交叉,真正说出了自己凄凉的无奈与苍茫的无助,这当然是情愁。李煜在《虞美人》中,以泪拭面,凄怨异常,一个大男人,居然愁绪如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愁被具象化之后,已有亡国之恨的悲苦难言了。这种愁比起前面来,当然更加严重。他在另一首词《乌夜啼》中,眯着泪眼,听着遥远的朦胧乡音,想着遥远的故国山川,物是人非,不由自主,哽哽咽咽,“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可见愁思之深,愁绪之重,愁怨之浓,愁心之乱。最后却故作镇静,偏偏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别是一番滋味”,真真道出了愁不可说,愁只能意会。这当然已有黄连苦胆之味了。辛弃疾在《摸鱼儿》一词中写道:“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一句“闲愁最苦”,说尽了天下苍生,有事没事最好别往“愁”上靠。你如果硬要无是生非,或者无中生有,直接的受害者,当然是自己。
其实,在所有的愁绪中,最让人难忘的,最折磨人的,还是忧愁。屈原的《离骚》,就是“犹罹忧也”的产物。班固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根据这个解释,整个一篇《离骚》,就是遭遇忧愁的郁郁之语。按照屈原的生活环境,社会地位,遭遇忧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事实却是,屈原的生命个体遭遇到了真正的忧愁,这种忧愁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而是个人与国家的基本命运紧紧相连,不用说,这愁已经跳越了自我的狭隘,与个人得失的基本情感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这是一种把自我剥离开来的愁绪。司马迁在其列传当中的评价浓缩而精当,“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的忧愁缘自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按照我们今天,就是我爱祖国,祖国反而不爱我;我爱亲爱的政府,政府反而抛弃我。于此,由爱而怨,由怨而恨。其实,当时的政府还是很宽大的,只不过是让他老先生去体验一下生活——流浪一把,观察观察社会,感悟感悟民风,然后回来好好写几本形势大好,美丽迷人的书,除了稿费之外,还可以到什么学院去当当教授,带带研究生小妞,搞点桃色,或者情色,让渐渐老去的青春渐渐年轻。可惜当时的政府指向比较朦胧,只对诗人做暗示。诗人当时,内心的郁闷太多,没想到政府的恩典,只记住了自己的愁怨愁绪。再加之诗人没有办法打击政府,只好打击自己,最后,抱一块石头,沉到汨罗江了事。在此,我们可以看出,屈原的忧愁是必然的,怨恨也是必然的。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屈原是忧愁的集合,在忧愁的前提下,对自己下手,要比对别人下手方便些。实际上屈原完全可以不抱石头(也许是担心自己的细胞结构——忧愁郁闷集中在一起——浮力太大),他老先生完全可以去抱个美女,然后作个POSE,D报上一登,全国人民就没有端午之苦了。这已经是题外话了。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承认,屈原的这种忧愁在把自我剥离开后,剩下的就不仅仅局限在自我的狭小空间了。忧愁一旦把自我剥离开来,就上升到一个高度:国愁国忧。范仲淹的“四面河山收眼底,万家忧乐上心头”,就是这种国愁国绪的写照,与之相印的,还有陆游,陆游一生除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情愁之外,更多的是国愁家恨,遭遇一个几乎变态的老妈,陆游流着眼泪算是硬挺过来了;遭遇一个国家的整体卑劣与整体堕落,陆游的硬挺就显得很是力不从心。我们看他的《诉衷情》一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戌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首词,展现了一个典型的忧国忧民,自觉把自我情愁置之度外,处处“苟以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趣避之”的方式而出现。我们今天读来,仍然不多不少有些感动。鉴于此,大忧愁,或者说忧愁到了一个高度之后,就必须要抛弃自我的小恩怨。只是作为我们一般人,不多不少有些困难。但作为有内在良知的文人,却是可以完成,也是能够完成的。辛弃疾在《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说:“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这中间的忧愁可谓一言难尽。这种忧愁的前提,也是剥离了个人,自我内心的基本走向。不自觉地,把国家民族的遭遇作为个人的遭遇,这种忧愁的内在含量当然沉重,而且充满了难以言传的忧伤。
当一个人的忧愁不再属于自己,那么,就有如下可能,一是这个人的忧愁毫无价值,典型的无病呻吟,这种愁实际上已经归于闲愁类了,“为赋新词强说愁”,几乎是在装。当然,我们不否认,装也是很累人的,一不小心,倒真有可能把自己套进去,假戏真做,假就变成了真,没意思变成了有意思,到最后,有意思却变得更加没意思,没有出路可走,只好徘徊于西施与东施之间,自己也感觉好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愁太重,语言完全多余,早已饱尝人间愁滋味,登高望远之际,面对寒烟远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种愁多数承担着生命外在或者内在的重量,承载着文化或者道义。前面几个人的例子基本上属于这类。当然,愁这玩意儿是抽象的,也是朦胧的,有点雾里看花的嫌疑。只是当抽象的东西变成具象之后,才不多不少有些意思。我们看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就明白,无论哪种愁,都有基本的走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这首小令中,作者用了一系列名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这些词语组成了迷人凄远的意境,在静态的呢喃里,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难以割舍的境地。通过对境地的想象,我们显然懂得作者想要表达什么。当我们读到最后时,作者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中,悄悄暗示说:前面这一切,都是假象,只有最后一句,才是真的。“断肠人在天涯”,这一句的分量,犹如亲爱的西西弗斯正努力推着亲爱的石头上山。其实,在古代的诗人骚客那里,这种类似的表达还有很多。比如唐之王维、张九龄、李商隐。特别是李商隐,他在《锦瑟》一诗中,尽情表达这种难以捉摸的愁绪幽思,就是这首诗,让后来的人吃尽了苦头,时至今日,这首诗在我的理解中,还是倾向于无解。因为在这首诗中,你说什么都行,只要你神智健全。诗开头以“无端”起,最后以“惘然”终。整个过程扑朔迷离,中间以“思”为由,加上“庄生小梦”,“望帝春心”“沧海明月”,“蓝田日暖”四个毫无牵连,又处处牵连的东西为表为里,组成了一种深幽、具象、寂寞、无处可诉、欲说还休,又不得不说的苦闷、彷徨挣扎的沼泽。你如果愿意绕进去,肯定意味无穷:你可以想象无数,也可以自圆其说,还可以沉默是金,或者只要高兴就可以进入“混乱”的局面。总之,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想象。想当年李在写这首诗时,或许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天上红云乱飞,地上秋草似锦,面对中原,起起伏伏的远近苍茫,不得不兴尽悲来,开始狂饮绍兴女儿红。醉眼朦胧,泪水滂沱,然后,一觉睡去,醒来之后,就有了这首千古绝唱。
当各种愁怨集中在一起,又找不到突破口,这种愁怨在不得已中,开始慢慢升华,最后当然变成格外扰人心怀的东西,乡愁就是极好的例子。在古典诗歌中,写乡愁的诗也很多,比如“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洛阳亲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不知何人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等等,等等。这种不厌其烦的倾诉,实际上就是为了一种表达:乡土情结。乡土情结是人类最古老的情结,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要与泥土共永恒的情结,人是不能离开大地而生存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无论这故乡是实在,是虚幻;是迫近,是遥远;是有形,是无形。当一个人的故乡全面沦陷的时候,这个人的情感离死亡已经不远了。当一个人真正成为流浪意义上的符号时,他的故乡一方面荒凉,一方面枯萎,还有一方面却始终在迷离之中。而他本身,也会在这模模糊糊的期期艾艾中,望尽苍山明月,想尽天涯归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无疑是一个全面沦陷的人。这种椎心击髓的苦恼,当然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真正明白。古人在这个方面,可能比我们现在幸运或者辛苦得多,“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互连网,寄一封家书,如果是跨州过省,即使快马加鞭,少则数日,多则数月,或者期年,而在这数日期年中,究竟会发生多少事,我们谁也无法逆料,更何况故乡遥遥。如果是战乱或者瘟疫,那就真正应了杜甫上面那句诗了。为此,把各种情思寄托在明月之身,在憔悴中找一个感情寄托点,月亮当然是最好的。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一例。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在离情别绪的愁忧中,不多不少有些乡土哽咽之心。
当乡愁成为诗人情感走向的寄托,诗歌本身就成为诗人的基本生命之一。苏格兰诗人彭斯在其诗歌《我的心在高原》中,明确表达了这种情感寄托,表达了对家乡姑娘的思念,对家乡山水的深切眺望,诗人在诗歌中,以大量的意象凸现了诗人内在生命的根基:乡土。乡土,成为生命成长的唯一元素,当人类与乡土结成不解的情结,真正的生命之梦就开始了,真正的生命旅程也开始了,真正的生命皈依也开始了。在现代诗人对乡土情结的细腻表达中,台湾诗人余光中可能是最有味道的一个,余是一个写乡愁的圣手,也是一个诉乡愁的尤物。诗人在他的那首著名诗篇《乡愁》中,把自己对故土的思念表达得雨雪纷飞:长长的时间跨度,就在短短的几句诗中。这种本来是个人的愁怨,发展到最后却上升到了祖国的愁怨,小我之愁慢慢上升,最后到大我之怨,小我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我们今天读后,除了感动还有沉默;除了沉默还有思念;思念之后,又不自觉回过头来,就着乡愁与月光下酒,如果你正在漂泊的路上。“小时侯/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呵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在这首诗中,“乡愁”是本体,“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是喻体,中间,以“我”与“母亲”、“我”与“新娘”、“我”与“海峡”相嫁接,构成了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的螺旋梯度,淡淡的思念被渐渐加深的愁绪所替代,浅浅的文字中,悄然埋藏着不露机锋的幽深。小时侯,乡愁是邮票,我与母亲离别,只好鸿雁来往,背景中暗含辛酸。小时侯就开始流浪,生存状态就是“在路上”的状态。长大后,乡愁是船票,暗示一种流浪奔波,居无定所,折射出诗人的内在遭遇。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时代背景,如果联系诗人生存的年代,就能全面了解当时的社会。后来,乡愁成了坟墓,这一句无论从哪种情感来讲,都能唤起人类的本真情感,阴阳两隔,这种椎心之痛,当然只有过来人才能彻底明白。诗人写到这里,本可以住手。如果这样,这首诗也就仅仅停滞在个人感情层面,属于个人悄悄话的范畴。如果这样,诗人的内在底蕴就根本无法完整表达出来。虽然,我们也无可厚非。但诗人并没有住手,而是在不露痕迹中,就爬高了好几层:“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由个人情感上升到民族情怀,小我在突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民族诗人的内在良知与内在感悟。这种民族的内在良知正是此诗感人之根本所在。也是这首诗广为流传的基本原因。“一湾浅浅的海峡”,无形当中就阻隔了大陆与台岛的来往,同是炎黄子孙,为什么鸿沟森严呢,作为每个有良知的国人,真正能够忍心看到这种局面吗?诗人在此,既愁又怨,浅浅的文字中,暗含期盼,也暗含责备。也许,正是这种民族精神的感召,使我们今天对诗人都存在一份感动。稍有良知的国人,今天都仍在渴望,不要因这一湾浅浅的海水,就让我们的泪水染黑苍茫的天空。
为此,我们无论是阅读古人,还是今人,“愁思”在时光的浓缩背后,一旦形成于血液,并与泥土走在一起,就可能是最让人难过的一种情怀,也是最感人的一种情怀。无论时光怎样远去,这种情怀都将永远如芒,疼痛着你生命路上的斑斑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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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eng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