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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醒悟(中篇小说第1、2章)

[日期:2007-09-05] 来源:舒明武创意网  作者:舒明武创意网 [字体: ]

【中篇抒情哲理小说】

——为纪念重庆赴云南支边知青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生活、情感与思想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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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苍黑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隐去了弯弯山路边径直上抽着新叶的密密芭蕉树,隐去了晃悠悠象左右乱穿的醉蛇似的悬空的竹索桥,隐去了高高的木瓜树和树颈围抱的那一堆青黄诱人的木瓜,隐去了左一篷右一笼想压断这一条沿江公路的线竹、花竹、吊竹……
    远隐去了——野藤江浑黄的怒熊般咆哮着的江涛,在南岸大片水田中:季稻青幽幽的稻秧,水田这一座又一座掩映在重重竹树中的傣家竹楼……
    远远隐去了——熟悉的回忆,七队背后漫岭漫坡的橡胶树,以及那翠绿色的三叶林中的歌、梦、哭声与现实……
    隐不去的是他和他急匆匆的步伐。

    到了,菠萝坝入口处的单身岭。单身岭高傲而孤独地站在菠萝坝的入口处,面前是狭长的一崭平的菠萝坝,左右和身后都是那些连土岗都算不上的长满了杂木丛的绵延坡地。它身上的绿衣又薄又破洞百出,破洞的地方露出灰黑或油黑色的硬实肌腱。“人活三十五,衣烂无人补,再活三十五,还是无人补”。当年,老职工们就根据这首单身汉歌谣给这座山形象地取了个名字——单身岭。
    赵飞来到了山脚停下,仰头望了望像根巨葱似高高耸立和黑糊糊山影,又俯身捧起叮咚作响的山溪喝了几口,用喝剩了的抹了抹抹额头后,把已经泛热气了的草绿色军干服脱下,搭在换入左肩的挎包上,朝一条凭记忆和感觉才能看见的陡得惊人的小路,奋力上攀。
    不倦的蜘蛛在这条宛如弯扭长藤般的山径上,用细密的蛛丝组成了一道又一道的拦路网,潜伏在成团成丛的杂乱草木中那阴湿地面的干蚂蟥,闻声而动,八方围来,“悉悉数数”的可怕声音吓哭过不知多少的重庆姑娘、上海姑娘,间或有一条“长虫”(当地老乡对蛇的叫法)横在路或悬在树上,对行人的胆略来个小小的考验。现在天黑了,一切都看不见了,心急如火的赵飞也根本不在意脸上连续蒙来的含水汽的蜘蛛网,不理会钻入解放鞋和爬在小腿上的少说也有十来根正狠命吸血的干蚂蟥——让它们吸吧!吸个够吸个痛痛快快吧!一切都要过去了,成为僵硬的历史了——包括已经流和正在流的青春的鲜血。
    单身岭顶端的一块坦露的大圆石上,赵飞用抖颤右手果断地解开跟随他“转战多年”的已被洗白了的军黄色挎包,取出一盒烟,掂了掂半空的烟盒,一转屁股坐在满塞塞的挎包上,迎风点了好几次才把一支“红塔山”点燃,“咳!咳!”好呛人呵,这一口吸得太猛了。
    天,黑得比原始森林的深处都还要幽暗怪秘,星星月亮都到哪里去了?——赵飞一面抽烟,一面遐想乱想——难道它们真是“诗人”所谈的古希腊众神的化身,因为洞察了我灵魂的巨大奥秘而恐怖地射开了?恐怖?哈!这黑得象一万口锅底铺排的黑夜一点也不使我感到恐怖,我倒要感谢上帝——那个真的或许存在的上帝,今夜特殊的安排。

    视力特别好的人,可以在坝中望见单身岭顶上时时闪现的一点微弱的红光,哦,此刻,但愿他头脑中那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绷向稍稍松一些,不要慌不择路的跑去报告农场保卫科,以便惊扰了正被一缕又一缕的烟雾,把记忆之车拉回七年前的伤口主人公。
    七年前,也是七月这个酷热而多雨的月份,一长串汽车,拖拉机上午十点钟才冒雨离开南疆最靠近边境的一个县城,因为这些来自文化大革命中全国武斗最厉害的重庆学生们闹了一整夜的情绪,有的扑在援越旅社的床上大哭,有的扭住带队的工宣队员和老师吵闹不停,有的甚至幼稚地召集起本校的同学,想顺沿公路,徒步返回三千里外的故乡。其实并没有因为多大的问题,仅仅因为有个带队老师无意中透露了有些人要分去种水稻这一消息,学生们就大乱了,他们不就是为着美丽如画的,旅途几夜的梦中都禁不住喊出声来了的橡胶园而来的吗?种水稻,四川的水稻多得很,早知如此,下乡插队不就行了,何苦迢迢千里,远离家乡而来呢?连夜乘北京牌吉普赶上县城来的团长、政委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才能这群学生们的心稍稍稳住了一点,真不容易啊呵,学生们精蹦乱跳、自由无拘的劲头简单不能用野鹿来比喻了。
    赵飞那时才十七岁。
    “瞧,那就是菠萝坝的橡胶林”。脸上皱纹已经很深了的叶班长用力欣开解放牌汽车正面篷布的一角,指着右前方远远的一个地方说。
    整个车厢顿时欢腾起来,昨夜的不快情绪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十六七岁的人,哪个不是欢笑多于忧愁的。
    “把篷布欣了!”谁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叶班长一看劝不住也帮着解起绳结来,腰圆膀壮的吴一彪更是痛快,亮开水果刀唰唰割了起来,篷布刹那间便被扯下来扯下来垫在学生的脚下,大颗大颗的雨点倾斜着打下来,阵阵疾风给暴雨更添了威猛之势,可这算得了什么,落汤鸡似的学生们雄难般站立着,睁大稚嫩的眼睛看着、盯着、扫视着、望着;用水灵灵的话音指点着、谈论着、欢呼着……
    赵飞身边站着一个胖乎乎的眼镜,他不知眼镜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外名叫“诗人”,当时“诗人”勇敢地翻上车头,一手抓住弯作圆拱形的铁棍,一手做出各种激昂慷概的姿势向同学们朗诵他的即兴诗作——《致祖国的南疆》。
    有几句诗赵飞一直记得的:
    “南疆呵,
    你莫不是用漫山遍野的攀枝花,
    衬映我们的赤诚的丹心?
    你莫不是用翠绿如海的橡胶园,
    装点我们青春的容颜?
    啊!
    祖国亲爱的南疆,
    你莫不是用迎而扑来的暴风雨,
    给我们火红灿烂的新生活,
    一个永生难忘的开端?!”

    他流泪了,默默无声地流泪了。
    两脉细微的酸咸的流泉,浸出眼角,绕过挺实的鼻梁两侧,穿过长短不一的鬓须,在线条坚毅的嘴角上失落……
    他摸摸脸上的皮肤,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柔润,当年的光滑,当年的新鲜感;手,不更是如此吗?茧皮的硬度可以和牛皮一比了。“火红灿烂的新生活,就让它在狂风暴雨中开端,在熊熊火焰中完结了吧。”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了句,便一跃而起,回身抓起挎包,倒出一大堆日记本,然后象一个暴徒似的猛撕着、强扯着、硬拉着……
    “嘶~!”火柴又一次划燃了………
    赵飞没有勇气最后读读被自己残忍地丢入火焰的篇篇页页,哪怕只是读上一行,可那些生活画面——那些深深刻印在人生最宝贵的,仅有一次的青春年华上的生活画面——又恰恰是什么样的火焰也烧不毁的呵!
    那搞了一通宵批判“下乡镀金论”专栏后的热血如钢水般的沸腾……
    那听从命令去捆绑自己从小要好的同学时内心掠过的痛苦和傍徨,跟随某领导对所谓犯错误的外连队知青进行肉体教育时偶尔的良心发现,和事后的阵阵不敢流露出来的恨悔……
    那全力用无产阶级圣洁无瑕的感情去阻塞的所谓小资产阶级爱情的脉脉温泉……
    那在农场的万人大会上喧读《扎根派宣言》时的声震云天,气壮山河……
    啊!那林彪竟然会谋毛主席和叛逃苏修引起的巨大如天体塌坍的心灵触动……
    那“四人帮”倒台带来的长久的迷惑不解,惆怅低沉……
    还有刚刚从小道消息和外国电台(赵飞几乎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了,“四人帮”被抓起来的最早消息就是从它那儿获悉的)传来北京开始张贴关于毛主席错误的大字报的新闻,更是宛若最后一次总攻的强大炮火,彻彻底底摧毁了赵飞残剩的一切防线,他的一度闪耀着伟大与神圣之光的精神楼宇霎时不复存在了,一片广漠的废墟上只听得见阴风的衷曲和冷月的凄音……
    赵飞似乎十分惋惜,又毫不留恋地瞥了一眼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三日,随着它的跳下火花,软壳和硬壳的十多个封面是纯粹红色的日记本,统统化为黑色的灰烬了。
    火光渐渐暗淡,最后一粒火星跳闪了一下后,四周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和这寂静作永恒对抗的是亿万小虫的鸣叫,还有隐隐自岭下飘上来的野藤江与谁谈心似的娓娓波音。
    东方的天际,漆黑中漫无节奏地闪出小片小片的白光来,太远了,雷声的音调未传拢这儿便消融在流动的空气中了。
    和衣的赵飞瘫痪病人似的长躺在石面上,他对凉漫漫的石面和凉飕飕的夜风仿佛已失去了知觉,一双历来英气逼人的眼睛成了冰洞,热血凝固成峻森的山岩,脑海没有了浪花与波涛的喧响……不想了,对了,不要想,什么的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躺着,躺着,直到——直到……直到一位彩裙飘飘的美貌仙姑,驾着五彩祥云落在自己身边,充满妩媚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微徽倾身作了个迷人的邀请姿式,樱唇小口吐出的娇音又甜又软:“受够了欺骗的小伙子,如果你厌倦了尘世的庸庸碌碌,丑恶肮脏,请随我一齐飞往那万里澄静、四方清纯的高高天堂吧,在那云烟渺渺,仙乐飘飘的极乐宫宇中,你会找到人生真正的幸福……”
    幸福?!这两个字又把赵飞的思绪从梦幻中拉了回来。他想起连队的“费尔”常常引用的却是遭他批判的一位哲学家——属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之外的——费尔巴哈的语录:“对于幸福的追求是一切有生命的和爱的生物,一切生存着的和希望生存的生物,一切呼吸着的和不以绝对漠不关心的态度,吸进碳气和氮气而不吸进氧气,吸进致死空气而不吸进新鲜空气的生物的基本的原始的追求。“现在他才对这段语录的精妙与深遂有了入骨三分的理解,为是吗,自己之所以要断然永别那连续的受骗上当,自豪和骄傲得不得了却最终不过是某种遥远思想和奴隶和工具的生涯,不正是因为它给自己带来不是幸福而痛苦吗?那种受个别貌似君子的小人支使和愚弄的痛苦,那种明里暗里受大多数人奚落和嘲笑的痛苦,那种违背自己的天性和良心去办许多事情的痛苦,那种产生了巨大疑惑还不敢随意表露不满的痛苦,那种到头来除了装满一大堆思想垃圾别无他物是稍微还有些正常的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痛苦。是呵,莫说人,“一切生存着的和希望生存的生物”都无法长期忍受的痛苦。哦——费尔巴哈呵,你在哪儿?你已经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了吗?我今天怎么也不相信这一点!你快来吧,给我详尽地讲述人为什么都要追求幸福……不会的,不会来的,在这里躺上一百天那位莫明的哲人也不人垭的,可我为什么非要躺在这儿等,我就不会自己去找他吗?他的著作不就是他留在世上的音容笑貌吗?对,先把“费尔”视为珍宝的那本薄“的《幸福论》借来认真攻读(拐弯抹角,想方设法也要借),还要好作读书笔记,只是笔记中再也不要写那些连自己都半信半疑的大话和高调,写真实的,完全真实的脉动与心跳。仅仅满足于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幸福之花为勇士而开”,这一格言的真理性是不灭,问题在于新的勇敢决不为他人的力量所操纵、所指挥、所影响,它属于——绝对属于自己个人天赋的召唤,情感的呼喊,欲望的请求,思想的指点,至于它最所通往什么阶级、什么主义、什么理想或信仰,如今已成了一个次要的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赵飞的身上又热起来了,五指慢慢收拢,最后撰成拳头向虚无空中强劲地一击,随后挺身而起,用右手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左手叉在结实的腰肌上,昔日的英姿勃勃又凛然返回。烟没有了,他把烟盒揉成一团扔下刀削般的峭壁,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挎包拣起,右腿下弯,上身后仰,掷手榴弹似的把它投下黑森森不见坝底的峭壁了,夜风扑面,暗云压顶,天与地陷入了醒来前最深最浓的酣梦,此时赵飞的双拳再一次紧攥 ,并朝自己发达的胸肌上一阵擂鼓般的乱插,啊——多么沉闷压抑而又畅快淋淳的人生!何等愁惨晦阴而又光明清新的人生!他再也阴挡不住胸腔里那一股直冲喉管的由歌词和旋律汇成的生命激情了,唱起了那一首学生时代就会唱的老歌:
“……

谁能把英雄的步伐阻挡!”

第二章

    尖历而闷重的“咔吱!——”,又一棵粗得象水桶的黄心树倒下了,它象一根巨棒从半空直劈而下,打得这沟壁纠结错杂的藤蔓枝桠,无不悲声号叫,血肉横飞,精澈如水晶的涧流也吓得水珠儿乱跳,晕浑了好一好才恢复常态,悠悠下流了。
    近来胸股和手肌发达得使人羡慕的赵飞,用右腕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前额,又从后颈窝捉来一个尖头尖脑的大红蚂蚁掐死了,再走到那几乎要隔断涧流的麻牙石群中的一块大石上,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盒“金沙江”,扔了一只还在眯着眼打量新成果的王春福,随即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是梨树沟深处的深处,沟外面的梨树,江春树,油果树、大叶树……七八年来,早已被农场几十个生产队的柴灶和几名知青安家的愿望洗劫一空了。
    “呃,职业革……对不起对不起,一时还改不过来,”春福把吐着小火苗的打火机递了过来。赵飞曾在一次团员和青年大会上大谈了一番对斯大林当年立志做一个职业革命家的赞赏和敬佩,那以后,这个不知带有崇仰意味还是含有讽剌意味的绰号就被人们喊上了,现在他反感到极的也正是这个绰号。
    春福往赵飞身边挪挪,机灵的小眼珠飞速地转了几转:“赵飞,今年是考大学的最好时机,我想不能的是你怎么不去考呢?”
    赵飞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跟我鬼扯这些!”
    春福并不在意,从移了一下位置,避开那一道粗圆的射空浓密枝叶而下的热辣辣的阳光,大石头斜倾得厉害,怎么个坐也不舒服,他干脆躺下了,望着亿万张尖叶阔叶割弄成了无数碎块的蓝天白云,愤愤不平地说:“卡!再卡嘛!今年农场那几个老二再也不敢卡了,有翅膀的都可以飞了。嘻,我想起五队的姚锦贵找到陆副场长说今年要考大学,陆副场长眼睛一鼓,说你顶撞领导的问题还没有说清楚,怎么能去考呢?姚锦贵一言不发,递给他一份填好的加急电报单,说你不同意我马上搭车到街上邮电所去发,陆副场长搂过来一看——敬爱的邓小平同志…………哈哈哈哈,春福开心敞怀地大笑起来,以致两壁的藤萝叶缝间有几只彩翅的小鸟扑翅而移,狭条的幽凉的沟的拐弯处也响起共鸣的顺回音。
    赵飞浓黑的双眉强烈收聚,五官内向    缩。“哧!一手截扔烟到了脚下的一泓碧水中,他虎地窜起,脱下红背心狠命一摔,提起宽口利刃的伐木斧,几大步飞到寻棵顶俏半浸水中的黄心树前。“噼噼啪啪!”一阵乱砍乱削乱劈乱杀,简直是奇迹!春福还没有回过神来,顶梢的枝杈已被剔除得一干二净了。春福有些后悔了,不该用这样的语伤他的心,尽管以前自己星期天伐木,下班后忙做家俱受够他的嘲笑、讽刺与批判,但将心比心,他那时处于那种地位非得那样干不可,况且这一切毕竟都已过去了。
    “不要动,长虫!”春福提起一把雪亮的三尺来长的砍刀,轻轻走了过去,一刀把一条几乎和树身浑然一体的花蛇砍成分明的两段。“过来再歇歇,你不懂,太阳再晒一会,这树上的长虫才不得不伤心地离开老家。”他马赵飞拉回大石块上,“你瞧——”顺着春福的手指细细辩认,赵飞又看见了几条蠕动的蛇。      
    “给!”春福递上了他的“红缨”牌烟盒装的“春城”牌香烟,“老师傅做事不在忙上。”
    两缕淡青色的烟雾,在沟底吹来的凉风中徐徐飘升逸散,搞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环境污染。
    “再给我一支”。赵飞等不得春福去摸,抓过烟盒就取。“春福!你认为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幸福?你自己过得幸福不幸福?”话问过后,赵飞心里泛起一丝苦笑,以前是犯了所谓的路线错误也不会跑来跟春福这种人讨论幸福问题的吧。
    “把一生献给祖国的橡胶事业是最大的幸福。”春福故意先来了这么一句开场白,这家伙的报复心也够强的了,虽说他刚才还后悔过,他坐了下来,侧俯下身洗了洗手,对赵飞神秘莫测地一笑。“在谈这个问题之前,你稍微等一下。”他抽出胸间那把精巧的牛角把的小刀,踩着齐脚跟的汉水向沟的上方拐弯处走去,一支富于青春活力浸透感伤气息的《重庆支边青年歌》,伴随他曲折而去:

    “从山城到云南
    路途是多么遥远,
    离别了故乡告别了爹娘,
    从此来到橡胶园……”

    太感人了,一股说不出的深苦万丈的惋惜、忧伤、悲愤、悔恨、惆怅、怨怒交汇成的感情瀑布,跌落在赵飞本来已经有些平静的心潭,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第二段:
        
    “望山一片森林,
    看荒草三尺深………”

    半张芭蕉叶包来的橄榄果、牛奶果,还有两个黄透了的木瓜请赵飞品尝,牛奶果一咬满口浆汁,太酸了,橄榄果还有点回味的甘甜,赵飞吃了几棵橄榄果后,便把木瓜剖成长长的四块,喝吸起里面红浸浸的瓢子来。
    “好吧,既然你这个团支部书记今天看得起我这个小生产者,我也不讲客气了。别忙,树子的事,下午六点半准时回到连队,我把这个劲提了。“他美滋滋地吐出了一口长烟,沽了些残茎败叶的油光光的一身,端坐在垫了半块    杵杵芭蕉杆的大石上,正要开口,忽然又忍不住笑了一笑,使得和身材一样劲扎而矮胖的脸显得更宽横了,“我自认为我还算得上个唯物主义者 。”一见赵飞大吃一惊的神态,春福心里乐极了,“因为我个人关心的从来都是眉毛下面落地生根的现安。要我说幸福嘛,我还是先说说痛苦,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我看当今这种年头最大的痛苦,就是有些人头被血流还在坚持什么信仰、理想、追求什么崇高美好事业,太好笑了,我有时梦中都要笑醒,他们的命运正合李玉和的那句唱腔:“这才是水中捞月——一场空。”他又趁机唱了一问,并借剖另一个木瓜的机会望了一眼木然无情的赵飞,边吃边说了下去,“第二大痛苦是有些人为了向上爬而象个小媳妇一样低三下四,舔肥舔瘦,钱财丢了一大包,有时连良心都丢出去了也不见得当了官;当了官未必就幸福了,幸福个哄!在别人的锅里舀饭,气是受不完了。”诧异的赵飞把头抬正,真棱棱地噔住春福,他万想不到这个“家俱大王”对社会竟还有一番理论性的研究,怪不得老是批不倒。他没有吃兴了,丢了木瓜,静听春福的高论了。“第三大痛苦的是那些吹得闹热,吃得淡白的家伙,他们一天只晓得吹八大军区司令员怎样在调动呀;许世友如何头上搁洒林让警卫员打呀;彭德怀可能要平反呀;西双版纳的知青开始闹事,要求我们再教育毕业返回城市呀,自己呢?文不会子乎者也,武不会立正稍息,这个靠椅都是否起个屁股。现在他们年纪轻轻倒不大痛苦,他们痛苦的日子在后头——”这一句话的尾音又重又长,凝聚着一种报复的力昨,哦,赵飞想起了,春福也是他们这些人讥讽的一大对象。
    “谈谈你自己,你认为你的生活是幸福的吗?”
    “我早算着穿了,这个计划不如变化快的社会里,手艺才是最了不起的,偷不走,借不走,说句老话,连一分钱的税都不交。赵老兄,你看看你现在,一怒之下提前推团了,副书主民也不当了,离开那间办公室,连一根小板凳都要找别个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哟?当官的说你落后了,随落了,很多人白眼看你,还有些人一见面就讽剌你嘲笑你(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属于这种人)除了一张床,一个重庆带来的小木箱,一点生活用具,两手空空,你知道现在要个女朋友都困难得很,本来女生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四十,转业军人要掉一些,内地有权势的有门路的又要掉一些,知青自己再一要,呃,还记得七六个春天的那个爱情月吗?那以后,剩下的女生不是立志飞出边疆,就是胖如冬瓜,瘦如姜豆的那种了,过去人家素情悄悄写信追求你,你反倒说人家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不干就算了嘛,可你还要在团员会上读人家那封信,好伤人心哟!现在水过三秋了,还有哪个称抖点的在等着你哟,不怕你赵飞一表人才……就算你再加上七十二条象牙腿也……”
    “唉,”一声低低的叹息,赵飞躺倒在石板上了,愣怔的眼睛失地了光华,眼眶渐渐湿润……
    春福见状,不好再说,便拎起斧子,静静涉过溪水,朝那棵倒下的黄心树走去。
    赵飞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无声地挤了出来……
    “嚓!”“啪!”坚厚劲实的斧声有节奏地传入赵飞的耳膜,震荡着他的大脑皮质:失足、陷落、沉入泥坑,悬崖不勒马,走错了路,孤独,甚至受过去最看不起的春福的嘲笑、讥讽、怜悯性的同情和关怀——啊!这是怎么啦?!思想里怎么还是在回旋那些所谓闪光的东西?!赵飞啊赵飞,难道你受骗还没有受够吗?那纪梦般的纯粹空想的虚伪的世界你还想返回吗?……他跃身而起,猛拍了一下草灰花粉,“赵老兄,拿断锯来得了。”老兄就老兄,新的道路既已经踩上,那就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吧!———赵飞全力强迫自己朝这方面想。
    绵韧的藤葛牵牵挂挂的,用你刀撬了好多土才勉强可以站稳的斜坡上,赵飞光着上身,无意识地听着叽叽喳喳咕咕啾啾的沟上沟下的鸟鸣,机械地将那把特长的铡刀似的大断锯一推一拉,痴痴凝视着有规律,解剖匀净地从锯齿口喷涌的蛋黄色的木沫,翔入了对新生活的畅通之中。
    这棵大得惊人又直得可爱的黄心树,在改锯和推板的作用下变成了几百块平滑的面板、隔板、装板,这些漂亮的板子,又被精心的设计和施工改造成小巧的床头柜、阔气的平柜、宽敞的书架、秀气的书桌……就这些吗?不,还有风格别致的碗柜,嵌有椭圆形穿衣镜的“偷油婆色的大立柜,穿衣镜里照出的,不应该也不能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单身汉的身影,还有一个……丰满的、苹果形的脸蛋常常在谛视中羞红的,黑油油的长发散泻下遮盖了后颈窝的,五官匀称得看了还想看的,不深不举一反三的秀眉下那一双先是公开后是偷偷地注视过她的……唉,啊!幻影,梦,中学时光的浪漫……不呵,一切都消逝了,消逝了七年多了,消逝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了,她在哪里?听说插队在大竹,她恋爱了吗?她结婚了吗?她还刻我或者还想我恨我怨我怀念我吗?……别想,别想这些,想点现实的吧,听说秦敏与十六队的男朋友一直不合,近来又打了一架,再也不星期天在一起了。哦,假如她原谅我那时的荒唐——哎!为什么那时要把一个姑娘难得的求爱信拿到会上去公开念呢?荒唐荒唐荒唐至极呵!——愿意和我好,我还是愿意和她好也就是要朋友的,她虽然人才不算第一流的,可聪明活泼、勤快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要是我和她齐心和力建设一个幸福美满,自得其乐的小家庭,再存点钱买个收音机,唱机,等过几年菠萝坝有了电视,再……
    赵飞乐融融的神情恍忽的脸上出现了压抑不住的甜笑,那是他脸上极为罕见的仿佛深奥无底的甜笑,春福却一眼就看出来了:“赵老兄,好女不记前怨,好男不记前仇,如果你有心和素敏破镜重圆,我小弟愿助一臂之力,要是你不想,我另外给你介绍,不过标准别那么高就是了,女人嘛,只要看得,有力气,有肉……”
    “梆!”“梆!”由于上面那段树的自然下冲力,锯子拉起很费劲了,春福因加打一个木楔而中断了他的高论。
    “加紧拉,吃饭的时候咱哥俩再慢慢说。”春福觉得再吹下去时间可能不够了。
    “好!”赵飞来劲多了,沮丧的神气全然逃逸了。

    八月初的菠萝坝,正是雨季旺壮时,气候瞬息万变,五彩缤纷。当太阳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关注着大地,关注绿叶肥叶浓的野芋头,傍依在溪边的凤尾竹,红得吐火一般的攀枝花,碧澄澄、绿压压如潮如海的满山橡树林都因为难以接受而萎缩蔫塌的时候,居然有大网大网的雨雾,在它的眼皮下,湿呼呼地以这座山飘到那座岭。水淋淋地以那条沟荡到这条谷,你关注你的,我飘荡我的,仿佛各不相干,一会儿两条彩虹从虚幻中飞出,造成的却也是最迷人的虚幻的实体。
    有一条虹的起端正好把赵飞和春福无形罩住,周围阔大的野芭蕉叶,高指入云的梨树、大叶树等等密挤的树梢,掩水遮石的无数的杂藤乱草,以及他俩的形体都艳绚无比地彩化了,赵飞顿时感到了一种撩拨魂灵的美,美得直想抒发点什么,苦于语言的贫乏而不得不保持缄默,只是拉锯的劲头不知不觉又增大了许多。
    赵飞并不是没见过亚热带雨林常现的双虹,不过他从来没有强烈地感觉到它的美,彩虹和鲜花不应该是无产阶级革命者所欣赏的,但是,既然他的过去已被他自己无情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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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后思绪又回到了哪个年代,感慨颇多,锻炼了一批人,又耽误了一批人......   (思维 ,02/01/2010 15:04: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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