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期学习班很快就要解散了,班长老叶决定最后搞一次生产大冲锋。这个干瘦的准海战场的著名机枪手,最喜欢轰轰烈烈干事的老同志,对这期学习班是满意又不满意的。满意的是陈副政委来蹲了几天后,这帮小青年好像听话多了,老姜也不敢在半夜讯问时抽皮带打人了。不满意的是极为艰苦的劳动没进行几次,这不行!在老叶的心中,小青年要不变修,只有是“劳动劳动再劳动,艰苦艰苦再艰苦。”另外,除了马列和毛主席的书,其他的书是看得越少越好的。“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这一辈子你学得完吗?”天哪!他这句口头禅不知把多少人问得哑口无言,接着他就介绍亲身体会了“单是《为人民服务》我学了几十年都还没学好呢?”谁要在他面前说个“苦”字,他便大谈当年开发菠萝坝连砍七天树不睡觉,一躺下睡了两天被蚂蟥咬得浑身是血;谁要说茄子汤不好吃,他便大谈当年伐木只有竹笋、野木薯吃,并豪迈宣称,有大米饭吃是了不起的幸福了,再想吃好就说明你已在“修”字的小路上滑了。他今天决心带这帮小青年去走赫赫有名的蚂蟥沟,高超也非去不可,让青年们知道:“当初一路砍进菠萝坝时就是这种情景。让成千上万的蚂蟥来缠缠脚,就和吃顿忆苦饭一样有效。不过他还是准备了一些土法制的药水,以便让他们砍竹子时激在脚上。
旭日的辉光下,队伍整齐的排列着,在老叶那干硬嗓音的领唱下,青年们唱起了少说也唱过九十九遍的“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高超没有来,哎,哪去了?胆大包天呵!忆苦饭他也不想吃,还说愿意悔过自新,哄鬼!耶,老姜出没有来,他呀,只有团部打肉跑得快,小青年买个鸡鸭也爱去“打平伙”,还要抽他们递的烟,共产党员的原则性不知到哪里去了。几分钟后,队伍出发了,两个人都没找到,老叶气鼓鼓的,暗暗思考着“秋后算帐”。
高超干任何事都精干,最讨厌做假过场了。今天他不愿走蚂蟥沟,认为那是多余的受罪。他要悄悄抄近路到薄竹岭下去,叫老叶吃一惊,最多是又挨几名严厉的训斥和再写一份“深刻的检查”罢了,听惯了的调子,问题不大,成千上万的蚂蟥围攻过来,叫我作“肉体检查”我才不愿干呢。
高超穿着一件旧军装,一长根九层皮的绳子绕在腰上,屁股上别了一把磨得亮华华的短把砍刀。他在“之”字形路的胶林里向上走着,前晚的一件事使他想起来就火冒三丈。那是老姜找他个别谈话,告诉他这期学习班放不放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廖副参谋长准备再树个反面的典型,进行全团大批判,以便在掀起农业大学大寨新高潮的运动中先扫除障碍,拿谁当典型,还没有最后决定。他又含糊地说了一些关心、照顾高超的话,思路灵活的高超很快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要点东西。什么他儿子喜欢大红运动衫、回力鞋呀,他女儿特别爱一种乳白色高跟鞋呀等等。说实话,高超真想给这个只会冷脸训人、打人,连语录、报纸都念不称展的老家伙左右两个耳光才解气,但他用猛烈的吸烟强压了火气。自从那天下午玉琴来后,他体验到了人生的又一种幸福,比起冒险的打架斗殴争执来,这种幸福太美了,既安全又甜蜜,使得他第一次想到该到十七队把《红楼梦》借来看看了。自然,玉琴的劝告也起了作用,利用自己的力气和聪明,去像春福他们那样的伐木,改料,好好做一套家具,在菠萝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有个温暖的小家庭不行,中学时所想的“到西双版纳的橡胶园中玩上一年半载就回家”的天真幻想应该扔掉了……爱情,即使是刚刚开始的爱情,往往也是年青人生活的转折点。高超也就是想到了这样的不少事情,才不置可否地对老姜点了点头。老姜,这个学习班的第二班长当然很高兴,他自豪于城市青年的心理被他抓准了,为了前途是可以舍掉其他一切的。他马上替高超出主意,最后一篇检查该抓住哪些要点来写,他保证通得过。末了,他却又提出要高超离学习班时把“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分给他,价钱好商量。高超心头鬼火直冒:扯你姜老祖宗的球蛋!干脆把老子的球裤、背心也分给你算了!他站起来走了好几圈才把火稍稍压了下去,用平静得颤抖的声音告诉老姜,收音机是月玲的,他无权答应。老姜知道他在推,一时却也无法,勉强点点头便起身走了,不巧的是球落下来刚打在老姜的左肩上,左耳也被擦得很痛。老姜回头看看高超的脸色,明白了……
“啊!救命哪!”前面,“林海半岛”上隐隐传来的喊声打断了高超烦恼的忆想,出了什么事?以见义勇为的骄傲的高超飞奔过去了,不用说,谁都能猜到他将要看到的是什么丑行……
何指导员的嘴向刘晓薇的脸伸去的时候,他的右肩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一股突来的爆发力把他和晓薇分开了。他还没看清来人的面目,“啪!”一右一左两个沉重而响亮的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继而前胸后背又吃了凌厉的几拳,腚部上挨的狠狠一脚使他滚下了倾斜的保护带,一大笼飞机草才拦住了他,救了他,他挣扎着迅速站起来。“嗡嗡嗡嗡”什么声音在耳边响?奶奶呀!他几乎惊动了一窝七里蜂,顿时心凉了半截,一声叹气,左额头随即被螫了一刺。他只好忍住剧痛,埋头对土,喘着细气,慢慢将已有些臃肿笨沉的躯体向一旁轻轻挪动……
高超、刘晓薇,两个青年人默默呆站了好一会,彼此才像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心的剧烈跳动也才缓慢了一些。
高超面带沉痛地说:“晓薇,我对不起你……”他说不下去了。
晓薇看着消瘦得多了的高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喜、恨、惊、愁……复杂多样的感情交织,有时会使人间最精彩的语言也黯然失色的。晓薇抬起头,紧咬嘴唇,侧视右下方,那对活泼灵魂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了有仇恨火焰的目光。
生活本身是复杂的,即使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可是感情比它更复杂,即使在一个年青人的心中,它复杂得使诗人和小说家的笔都要望而生畏。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每个人都有相当丰富的想象力。
十二、
很多年以后,这群无知少识的一代青年,才从某些科普刊物上获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以日本、欧美等国为主体的科技发展所取得的成果,超过了人类以往两千年科技成果的总和。就拿社会主义的罗马尼亚来说,这十多年也使它的农业跃进到了全面机械化的行列。惊之讶之,悔哉恨哉,又岂只是知青呢?据说1977年某农场分局的会议上,传达中国农业代表团的访欧见闻,当听到某资本主义国家平均每人占有200多斤肉类,每个农民家庭至少也有一部小轿车时,全场为之哗然,议论纷纷,有位政治处处长当即提问:假如让知识青年知道了这些,政治思想教育又怎么进行?……
不,不能说我们没有成绩。就算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上缓慢了一点,那社会主义革命上的“辉煌战绩,丰硕成果”,也许是完全足以补偿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的?就拿开会来说,实在属于绝对的世界第一流水平。哪一天、哪一天的晚上不开会呢?半夜里也可能性有某家庭在开“读书会”、“检讨会”。不管这些会,会以什么形态、有多久时间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然而有些会议忘记了是怪可惜的。因为对过去生活的回味,往往能清醒人们的头脑,鼓舞人们的斗志。
就在那天上午11点半钟,22连刚刚从团部开会回来的人们,又被一阵急促的钟声集合到球场上。在一阵“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中,马忠红和另外两个人正在扯挂一幅横空的大标语:“流氓行凶犯高超批斗大会!”
头上,手上都缠着厚厚纱布的何指导员,每一根神经都在发怒,那张严峻得死板的方脸只好用“钝刀木”菜板来比喻了。他刚才又和晓薇单独谈了一次话,叫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把责任尽管往高超身上推就是了,上大学还是有她的份。他甚至明言:在大势所趋和大权他握的情况下,任何所谓的讲良心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大傻瓜的行为,蠢猪的动作。但是,刘晓薇用愤怒的目光和一句子冷冷的话回答了:“真想不到你一个党支部书记的灵魂,是这样的肮脏和丑恶?我……我天真得太可怕了。”指导员对此是又恨又怕,他知道事情闹得太大了不好收场,尤其不能叫那个姓陈的插手,高超和刘晓薇,屈服了任何一个就好办了,他低着头走来走去,思索着下一步棋的走法,这着棋是关系全局的。据前不久姜书记告诉他,中央可能又要开关于知青问题的会了,谨慎点,反映他问题的人不少。确实,风头一避,才百事可轻,这是他坚信的一条真理了。
在球场的一角,郁凌飞正在向老叶打听情况。由于刚到时兵团时,他一心想创造个奇迹,于是整整劳动四百天没请一天病假、事假,虽然付出了肾炎的代价,但老叶对他的评价极高,说他是“最可靠的接班人。”(如果不是指导员讨厌他的多嘴多舌,上师部开先代会的决不会是马忠红)加上他在解释政治名词,讲述历史故事方面对老叶很有帮助,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郁凌飞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老叶带领学习班的人进了“蚂蟥沟”不久,年青人一个个怨声载道,不想再走了,有的当场叫起头昏肚痛来,连老叶自己也在“悉悉嗦嗦”的蚂蟥声面前犹豫了。从实际看他也感到这种方法可能不恰当,虽然理论上是绝对正确的。瞧瞧小青年的脸色比吃“忆苦饭”时还要难看,肚子里不知包了多大一团火。算了吧,但既已到沟口,就从半坡一条小路插到薄竹岭去。
半壁狭路上,他们时而弯腰,时而贴壁地走着,露水把老叶和前面几人身上弄湿了一大半,不时从头上的草笼中掉下几只红蚂蚁,落在颈子里,连老叶也被咬得怪不舒服,但“一怕苦,二不怕死”鼓舞着他哼都不哼一声。走了好一阵,老叶隐约听到了前方一声呼救,过后就没有声音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后面的人都说听了呼救声。于是他命令快速前进;同时拔出了短把砍刀,他知道这沟里还有少量的野猪,出现头把老熊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惜老爱背手枪的姜云松没来。
他们紧走了几步,便到了一个拐弯处。老叶站上一块斜生的大石,顿觉云破天开。他的戴着一顶旧黄军帽的头刚从竹波树浪中露出来,便听到了一阵焦急的喊声:“老叶,班长,快来抓这个流氓行凶犯哪!”事不宜迟,老叶下了紧急命令:“快,立功者受奖。”
等他们像苗家老乡一样疾速的钻竹林、穿树丛到达胶林时,看见的却是这一番情景:高超和晓薇站在一起,肃然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老姜用手枪逼住高超,何指导员拿着藤条犹豫着不敢去捆,可能是畏惧高超腰间别的砍刀,也可能在等老叶他们的到来……学习班和青年去捆高超时,他没有剧烈的反抗,只是把蕴蓄的一口痰,狠狠吐向何指导员,恰中何指导员的右眼,他的左眼又有白内障,害得他下山还要两个青年来扶着……
郁凌飞反复思量着这些情况,他先向老叶提示,最好先把高超、刘晓薇送到团部再问,不然怕要出乱子。老叶点了点头,他对何谷海的过去和皮热心冷是较为了解的,对何的一些丑事早已听说,只是找不到实据面向又时常调他出连搞其他的事,他也无法。
郁凌飞始终觉得何指导员今天一定搞了什么鬼名堂。当他到兵团不久,看见何指导员和某些女生开玩笑时的拉拉扯扯就觉得不是味道,偶尔看到的一些场面使他更为反感,悄悄地给指导员取了个绰号“老心火”,意为老不退心火。话到了大伙口中,又译成了“老亲果”。当着何指导员的面也敢呼叫。虽有人密告,但因查不出发明者,何指导员只好采用严禁任何人喊绰号的办法来对付。违者一次检查,二次批评,三次记病假一天,四次记旷工一天。这样,连里最勤劳的被喻为‘弯’‘绕’的王春福,记工簿上挨了一个旷工,气得他真的大睡了一天。土政策越来越多,郁凌飞明显感到很多是冲他而来的,比如给别人起绰号者查明后扣半月工资这一条。月两个文明有里暗里的劝他安分守己,“生在小老百姓的家,就做小老百姓该做的事。”和领导过不去最终还是自己吃亏,这例子多得很。他也承认过这些道理的正确,也想来个“休管他人瓦上霜”。但是,姑娘深夜的抽泣,男儿的长叹和愤怒,尤其是运修连的朋友付朝林给他看的一封信,最猛烈地把他苟且偷安的心灵震撼了。那封信中有一段话,已经深深铭刻在他的脑子里了:
“……朝林,我最亲爱的朋友,这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享受过我的爱情的男人,让我用无限辛酸和痛苦的声音向你说一句:再见了,不,永远的不再相见了。为这祖国的橡胶事业,我们一同奔赴美丽的、富饶的大西南边疆,而边疆的山水也的确是可爱迷人的,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到处是清清亮亮的溪泉,摘不完的野花,听不尽的鸟音,香蕉、菠萝、甘蔗也……可是你也知道,吴副连长那双眼睛是多么的可怕呀!比鬼怪的眼睛还要吓人,如萍她们不是被吓哭过几次吗?他近来老盯着我,我怕死了!有次差一点……我们之间的连队相距又远,你也无法保护我,况且我更不想连累你。我决定离开——一定要离开这里,我悄悄找的‘爱人’虽然胡子是很深了,但他能办我出去,我也就满意了。未来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去想它,比遭到禽兽般的蹂躏好一点就是我的理想。手表,余下的钱,一切我都留给你了,朝林,永远的遗忘我吧,遗忘一个软弱的、不忠于爱情的女人……”
郁凌飞每每想到这些,热血就要沸腾,心灵就要颤动,想呼叫,想怒吼,想把那些乌七八糟的土政策一扫而光,想把那些没有一点人性和良心的家伙也弄来捆绑吊打,像他们对付有错误和敢于抵制、揭露他们的知青一样。两个多月前,他给兵团党委和省委各投了一封控告信,揭发向谷海用威逼和灌酒的办法奸污两个女知青的事,后来又和别人一道写过一封给中央的信,都未得到一点答复,今天怎么办?一定要找机会讲话,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会场布置好了,被五花大绑、脸有血痕的高超押上来了,站在主席台的左侧。稍后,晓薇也被带到了右侧。李副指导员的注意事项也宣布过了。何指导员威严地走到主席台前,开始演说了……
中午的亚热带阳光,太灿烂了,太火红了,在它强烈无敌的威力下,路边的、坡上的花草树木,一时都显得枯萎了,只有那晒不死的“知了”,在树上用叫声显示着自己生命的顽强。
十三、
对于何指导员嘴里吐出的东西和真实情况相距多远,实在不须多述一笔。会场上的人听到后各有什么反映,天才的作家也难一一描述。那么就选团支部副书记马忠红来写吧。
何指导员的那番阶级斗争论述,马忠红是不屑一听的,因为他的熟悉和精通程度,只会在何指导员之上,而这也正是他得到赏识的原因之一。今天发生的事件,使一连串名词滔滔涌进他的脑海:“活生生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新动向,不失时宜地开展一场反腐蚀教育”——对!这一次来个突然的半夜袭击,彻底摧毁灭绝一切黄色、黑色和灰色的非法书刊,尤其是那个时常嘲弄我的郁凌飞,早就听说他那里黑书不少,还有反动透顶的手抄本,嘿嘿,这回……马忠红身背新发的半自动步枪,雄纠纠地守在高超的旁边,目光炯炯,注视着高超,扫视着会场。谁敢轻举妄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就要请他尝一尝滋味。
何指导员介绍的事件过程,已先给马忠红讲过了。他并没有什么怀疑。他对何指导员是信任的,甚至认为能受他的领导是一种幸福。偶而他也听到过一些对何指导员的意见,包括夏队长对他的提醒,但他的点滴怀疑很快都被报刊打消了,指导员的言行,没有错。“辩证”法告诉他:任何事都有对立面。何指导员的对立面反对他,造谣中伤他,这并不奇怪。我还要更坚定支持何指导员才对。对高超、马忠红一想起来就十分愤恨:年纪青青脑子里就塞满了一大堆资阶级的腐朽垃圾,这辈子也莫想他们做什么好事来。马中红想到高超对自己——一个老革命的后代,一个共青团的支部副书记,一个可靠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从来没多少好感,除了背地的嘲笑、讽刺和公路上那侮辱性一掀,还有好几桩事叫他一想起来就火冒三丈——
头一次是在列车上,满载着支边青年的专列刚刚离开重庆市,另一车厢的高超,身穿一件略长的军装的高超,慢悠悠地来到了马忠红的座位前,自称他是慕名而来的,就是慕马忠红“缴烟大王”之名。高超还说只恨相识太晚,只听说这位红卫兵团团长发誓要永远保持和发扬红卫兵的革命精神,特来一试。说罢掏出一包“朝阳桥”,当面撕开,自己点燃后又一一扔给一大群男生。一出学校便受这种侮辱,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马忠红虎地站了起来,准备制止大家吃烟,可是带队的
第二次更气人了,对,参加者实际上还有一贯离心离德的团支委——郁凌飞。那是一个中午,修路大会战的人们吃饭后在休息。高超几人从伙食团的铁锅下抽出一长根燃得通红的柴,到几个连队去走了一遭,说是去拜访“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江姐式革命者和接班人,结果“失望”地回来了。高超举着冒青烟的柴块,问马忠红怎么样,还特意引用了一段马中红文章和讲话的尾语:“为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我们要像杨子荣那样,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在三大革命中吃苦,流血,乃至献出生命,那才是我们最大最美的幸福。”马忠红自然不愿意让高超的红木炭来灼一下皮肉,虽然好奇的人一大堆,但他异常镇静地说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毛主席早就教导过了。一阵哄笑后,高超便转向郁凌飞,说支书不行支委来试试。郁凌飞倒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先高声唱道:“为革命,粉身碎骨也心甘。”但他马上微笑着连连说:“各位革命的同志们,我愿意粉身碎骨,不准备烫坏皮肤。”“哈哈哈哈”一阵冲天的大笑,把远处山苇丛中的野鸟都惊飞了……
要尽力保护刘晓薇,马忠红心里对这一点是明确的,他甚至庆幸这次事件提供给他的帮助教育刘晓薇的机会。这种责任感是怎么产生的呢?几笔也写不清楚,其渊源可溯至中学的第二学期,只好以后再讲,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马忠红认为刘晓薇从外貌到内心,包括文化水平上都是一个难得少见的好姑娘,想入非非时竟认为她身上具有燕妮的素质了。虽然她一直和广羽关系较好,
“马忠红同志”,指导员讲完后布置措施了,“你先把刘晓薇带到办公室去,叫她最后再考虑一下,老老实实地交待出主谋和后台来,注意,她虽然还怕,但总是受害者,要启发、鼓励”。
“不是这样!全连同志们”晓薇几度痛苦得昏眩的头脑此刻是清醒的。她指着何指导员大声喊道“他是在胡说、骗人,他的话没有一句子半是真的……”,“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晓薇的脸上,她仍然在说“是向谷海这个……”
“带下去!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反动!疯狂!竟敢诬蔑中国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是骗子,这是赤裸裸的反党行动!——带下去!”何指导员的高声厉语压住了晓薇的哭泣,完全压住了。
以防不测,马忠红和另一个男生迅速把晓薇带走了。
“等一等”。后排人群中站起了身材欣长的郁凌飞。他用平静而有力的声音说:“何指导员,既然刘晓薇是受害者,那就应该让她把怎样受害的经历讲出来,而不应该压制她的发言权。”
好个狂妄的郁凌飞,今天可认不得你了。“啪”何指导员怒发冲冠,双掌往办公桌上一拍,连开水瓶也抖下地去摔碎了,“来人,把他捆起来。他就是高超的黑后台,是22连反党支部的黑后台,是一个林彪式的野心家、阴谋家,捆!”两个提绳子的老职工和上海人却缓慢地走了过来,捆这个在群众中颇有威望的郁凌飞,怕犯众怒的。何指导员给老姜一递眼色,老姜挥手叫学习班两个青年去捆。
郁凌飞没有料到一切来得这般横暴,只好快速地把话说完:“何谷海,你不要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和哑巴——你满嘴的漂亮话,满肚的肮脏水,中国共产党的光荣称号被你玷污尽了——告诉你,我们已经上告了党中央、毛主席——有血性的知青、有骨气的老工人们,不能再沉默了,快起来和这个土皇帝斗争!……斗到底!……”他被拖走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大棒,打得向谷海阵阵的头晕目眩。当他青冷的目光再次横扫会场时,明亮的阳光下,不少人的背脊竟一阵阵的发寒。突然,向谷海指着蓝球架吼道:“革命同志们,我们和高超的矛盾已经不属于人民内部的范围了,把顽固不认罪的高超吊起来,要吊半边猪的式样!半——边——猪!”他像猪一样的嚎叫起来了。
十四、
“哪个敢”?一声还带有稚气的怒问从会场背后传来。只见喘着粗气、连瓜皮帽也跑掉了的岳荣华手执匕首,直奔主席台上。“嚓”!他手起刀飞,匕首深插在撑起蓝板的木柱上。他面对何指导员急不择言地说:“何指导员,架,我们以后不打;错误,可以坚决改正,学习班的保证已经写了。但是再想把我们像猪一样捆绑吊打,我就……”
“荣华,你滚下去!”高超喝断了荣华的话:“你不要自己找些蚤子来抠,滚!”
岳荣华一下扑到高超身上,孩子似地哭起来了。他抬起头,掏出手巾给高超擦拭着脸上的血污:“哥哥,我成为你的弟弟以后,生生死死就永不分离了。你被捆,绳子也要分一半给我。”
“滚,!我早就不认你了。”高超一面骂,一面示意荣华离开,他真的一脚把荣华踢开了。
一旁,向谷海不顾其他干部的劝告和阻挠,和老姜商量好了新的对策,他返回主席台刚要发言,一阵哭声干扰了他。他侧目一看,原来是那个最讲究打扮的温玉琴,想来给老倌求情,白日里做大头梦!
“玉琴,姐姐,妹妹你过来。”高超轻声在喊,玉琴慢慢走了过来。她和荣华散会后,等着在团部旁边的饭馆打了两份肉,听到一个赶马车的讲起才跑了回来,肉已早跑掉了,“温玉琴,你听到起,”高超斜视了向谷海一眼,“假如你向这个当年淮海战场上的国民党的俘虏兵,这个作恶多年而未受惩罚——靠画皮骗人的东西求一句情,我一脚把你踢到芭蕉河去。”玉琴“哇”地一声扑在高超的身上。
“哈哈哈哈”。向谷海一阵阴冷的大笑后,走到高超身旁,把玉琴拉开,把学习班的两个人也推开,不回头地问:“老姜,准备好了吗?无回声,是谁在拉他?是老叶。
老叶把何指导员拉到一边说:“我决定,先弄回团部再说,陈副政委也不准……?
“姓陈的,我知道,”向谷海瞪了老叶一眼,“他刚吃了批评,他专门包屁坏知青,还在写检查昵,叫小马来。”马忠红来后何指导员轻声吩咐,“吊高超的重任交给你,这是党对你的关键性考验。只要经受住了,上大学的事,你说了算!”
“……”一贯坚决的团支部副书记犹豫了。“知青的败类,”“木偶式的革命者”,郁凌飞和晓薇的斥骂还在他的耳边,再说他也明白这样亲手吊高超的后果是什么,“哎呀,只有姚峰一个人看守,郁凌飞莫逃跑了。”
“怕死鬼!”何指导员望着马忠红的背景骂了一声。他几下把高超推到了蓝球架下,他妈的,老姜都躲开了,只有两个武装排的在帮他。也行,当系在高超背上的长绳的另一头扔上蓝球圈时,会场上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哭声……。
岳荣华从腰上又抽出一把水果刀,不顾一切地要扑上去的时候,夏队长赶到了,是广羽见势不对,专程跑到龙树岭去喊的。广羽先走到办公室,夏队长来到何指导员身边,使出他那满是茧皱的右手庄严地说:“我是连长,又是副支书,我件事我有处理权,人先送团部。”
“哼哼!我代表党支部宣布,暂停你党内外一切职务,高超、郁凌飞等人的犯罪,和你也有关。”
“嚓!”愤怒得脸都变形的夏队长拔出牛角匕首割断了绳子,“今天就是撤职我也要管了,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有后台!”
局面僵持不到三十秒钟,“首长,首长,”温玉琴象发现救星似的喊了起来,因为公路拐弯处,出现了一位身穿绿军装的人,凭经验也知道是个干部——
当那位首长迈动由于小腹过大而显迟缓的步履走来时,人们把希望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没有看过包公戏的小青年,一般也听说过包公的故事呵。可惜那位首长越走近会场,人们就越失望——他,原来就是闻名全团的廖副参谋长。
廖副参谋长对被捆者看都不看一眼,只把何指导员叫到一边询问。蓦地,他浑身的肥肉一抖,挽起军装袖子,几步跨到高超面前,眯缝新旧那对细小的三角眼打量了一会,才恨恨地说:“高超,犯罪的手法倒还挺高超。坦白认罪,争取从宽吧。嘿嘿,上回你运气不错,碰上了那个你们的所谓知心人,陈副政委,可惜那个连血管里都装满胶水的阶级调和主义者,那个一贯心慈手软的老右倾,已经被命令到那与世隔绝的畜牧队去长期蹲点——长期自我改造了,哈哈。“他边说边把夏队长割断的绳头结好,又掏出他的手枪,稳稳拉开保险,把子弹推上膛。他退到球场的一侧,在喊一声:“吊!”……
……四面的青山仿佛都在回应:
“吊!吊!吊!吊!”……
“啪!”一声枪响,麻绳应声而断,只见英姿勃勃的陈副政委带领几个军人冲入会场,转瞬之间,廖副参谋长和何指导员便被铐上了双手,全连的人都站了起来,狂欢高呼: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十五、
“那天我翻窗而逃后,知道动作慢了不行。便到六连给付朝林打了个电话,希望他不仅看在我的面上,更主要看在广大知青的面上,把车开来送我出菠萝坝。我告诉他,菠萝坝支边青年的遭遇一定要报告给党中央、毛主席,在边疆寄的信不是被截住,就是被转回来反成了我们的‘罪证’,你若有点知青的胆量,哪怕是有点人的气息也应该把车开来……”
这是不久以后,在22连通往团部那条斜旋而下的公路上,一大群知青围着他们的博士——郁凌飞,听他讲那天批斗会逃跑后的传奇式经历。
“在省城,我决定先设法见省委领导,实在不行就卖手表,上北京,随便什么车都要上。我没有证明,省委大门也不让我进。当我绝望地准备拦一辆轿车试试,却想不到第一次就成功了。上海牌轿车里走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把我领到省委招待所的楼上。在一间华丽的小房子里,他向我询问情况,我当然先要问,他是谁?他不像个大首长。”
“对,没有四十岁的大干部。”
“那王洪文呢?”
“别闹,听。”
郁凌飞接过广羽递来的烟,好几个人给他递来了火,他偏偏点了月玲划燃的火柴,在人们善意的微笑声中,他从灰扑扑的上海式青年两用装的斜口袋里,掏出了一句“首长的慰问品,‘中华牌’香烟,顿时引起了男生的欢呼。
“这个人你们很快就要重见他了,是重见,因为你们中很多人都见过他的。还记得队里前几天来的那个州防疫检查站的中年人吗?听我讲,在招待所里,他亮出了身份证,新华社记者。他告诉我,他是奉中央、国务院之命下来调查的,首先要到22团也就是菠萝坝去,因为从重庆市等地区的知青家长寄到中央的控告信中,很大一部分是关于22团某些领导迫害知青,尤其是迫害女知青——当时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包里取出我几个晚上抢出来的长信,可笑的是,还没讲上三句称抖(注:称抖,意为清楚、流畅的话。)的话,眼泪却掉下了一大串,是喜是悲也搞不清楚……”
“郁凌飞!——”当人们走到一座桥时,一个姑娘从前方呼喊着奔来了。她是刘晓薇,不过十来天她的面容已经憔悴多了,一贯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有些乱,衣服裤子上也有些灰痕尘迹。她是接到广羽的电话不顾一切地从学习班跑出来的,她爬上了一辆飞驰着的‘解放’牌汽车,才使几个男生没有追着她。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起飞面前,一时竟说不出来一句话。
“不要过于激动,这时候生病是不合算的。郁凌飞安慰着晓薇。他见闻讯赶来的知青越来越多,还有不少老职工,便站上桥头的石栏,演说似地讲道,“广大的知青、老职工同志们,山高皇帝远的古话已经过时了,北京并不远,中南海并不远。我们这里发生的事,周总理都已经知道了!”
“啊!……”惊讶的人群议论纷纷,一阵喧嚷。随即又静得出奇,桥下悠悠的流水声十分清晰。
“他老人家说,要马上派中央慰问调查团,去看望云南边疆的支边青年和老工人、代表毛主席、代表我,代表党中央向他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先到菠萝坝去,要快,坐飞机去。”一阵自发的暴风雨般的掌声过后,郁凌飞激动得挥起手来,“昨天深夜,我和他们一路到的县城,我睡不着了,连夜和外连的几个人赶了回来,九点钟,首长们的车就要到芭蕉河畔,我们都去欢迎吧!”
滚滚滔滔的人流,在朝阳那鲜丽的光芒的照射下,沿大道奔涌向前,每一层喧哗的声浪中,都饱含着巨大的欢欣和喜悦。
“等一等!”郁凌飞又喊住了人们,他飞快取下眼镜,用几乎是狂欢的语调说道貌岸然:“为了让欢乐更快冲洗我们的忧伤,我宁愿在亲人面前犯一次错误,也要把周总理的指示先告诉大家。他说,此等法西斯行为,非立即处理不可!”
一石激起千层浪。看!郁郁葱葱的万亩胶林夹道貌岸然中,好一批中华儿女欢呼跳跃,如飞似奔……
在一条小小山路上慌忙行走的是谁?温玉琴,她要抄近路,以最快的速度把特大喜讯,告诉还被关在一间小黑屋中的“哥哥”……
还呆在桥头上的是谁?马忠红。他背着半自动步枪,本想是来抓郁凌飞这个‘逃犯’的,现在却不知该怎么办了。去给何指导员汇报吗?不!不能!……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坐在靠椅上什么事也懒得做。一会,默默拉开抽屉,取出最珍爱的心得日记本,乱翻到一页看了起来:
我们这一代青年,生活在一个千载难逢的革命暴风雨时代,壮丽极了,美好极了,幸福极了。巴黎公社,十月革命以及推翻三座大山的斗争,都比不上今天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内容火红、激烈。刘少奇那一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官那么大,人那么多,可是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他们就像《南征北战》中扑向摩天岭的国民党匪军,进攻一次败一次。十月革命以来没有解决的难题被我们解决了,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反修防修、继续革命的问题解决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崭新的胜利大道开辟出来了……
日记本合上了,又放下了。他打开了更早的一本:
一度在我心目中的伟大的恩格斯的化身,斯大林还不如他,斯大林有三分错误。而我们英明的林副主席,真英明呵!假如不是他及时发表拥护三面旗的长文,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肯定还要嚣张几倍,他亲自主持的军委扩大会议,他亲自号召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他亲自主编的《毛主席语录》,对摧毁刘少奇的资产主义黑司令部,不知起了多大的作用,在史无前例的、震撼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打倒刘邓、陶,揪出彭、罗、扬,揭露王、关、戚,抓起杨、余、傅这一个‘胜过’“辽沈战役”的宏伟战役中,是他,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置,又为人民立下了赫赫新功。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胆敢……
日记本又合上了,再也没有打开。
林彪的自我爆炸,是马忠红年青的心灵所受的第一次强烈而巨大的震动,眼前的算是第二次震动,这次的震动之谜似乎更为难解,又该他失眠几个晚上呢?
心灵的震动,整夜的难眠……在那些岁月里,岂止马忠红—— 一个团支部副书记而已?
【全文完】
舒明武
1979年11月——1980年1、2月
写于重庆、遵义、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