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条泥土路面的环山公路上,走着大伙小群的知青,老职工,他们不是提着菜蓝,挎着皮包、帆布包,便是背着背篓。骑着马或牵着马驮的苗族、瑶族老乡也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下,汇合到这条公路的人流中来了。赶下去,这是不知多少个世纪以来的老传统了。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发展,不断在这股晨露映照下的人流中溅起一簇簇新的波花。知青的“的卡”“绦沦”“印花的确良”,老职工的“上海”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就不必说了。你看芭蕉河畔,一条更宽阔平坦、两旁长着杆粗梗硬的油棕树的沙石公路上,几个背上了小小半导体的傣家小伙,真可谓趾高气扬,故意在头披着彩艳花巾的姑娘身边时快时慢地走着;而有的哈尼族、布依族青年老乡头一回穿上了海魂衫、运动衣,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目不斜视,大有天下之美、舍我其谁的气概,还有平生第一次坐上手扶拖拉机的苦聪族老乡,在挤得满满的车厢上指手画脚,谈东说西,乐得不可开交;更有些被知青称作“小老乡”的孩子们,在拖拉机、汽车后面欢快地追逐着,滚滚红尘也无所畏惧。他们那天真活泼的神态和傻气十足的动作,惹得来自几千里外大城市的知青们,不时发出会心的大笑和鼓劲的呼喊……人类的大多数,总是向往美好、崇尚文明、愿意革新的,这,并不需要强迫但也不可抗拒。
八点多钟,集市便开始进入高潮了。被几株高大的攀枝花树和茂密的大青树所环抱和间隔的街市上,各种菜蔬正是旺季,只要钱多,不愁生活不好,边疆特产的香蕉、芒果,自然便宜得很。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情很不愉快的晓薇和月玲一道,买了点青海椒、茄子、豆芽和两斤高价肉便离开了市场,三五个月才来几本新书的百货商店,早哪,要十一点才开门,月玲倒想去逛一阵,晓薇撒了谎,说“博士”希望她早点把肉带回去,肉瘾比烟瘾还厉害。月玲想了想,还是先回去吧。
当然,晓薇不知道在一座双曲拱桥边边,高超“等”她已经等得烦燥了。
昨天下午,高超正顶着烈日一个人在上蓝耍,来喊他去吃韭菜饺的玉琴似乎脸色不好,高超便不去,叫玉琴拿几个来。玉琴就去装了一小碗来,高超抓起一个饺子的边角就吃,玉琴嗔怒着再不给了,非叫他去洗了手不可。高超眼珠一转,略施小计便把饺子碗夺过来了,直接用嘴去咬,气得玉琴哭笑不得,好一会才像顺便似的把她和晓薇的谈话告诉了高超,自然语言是她“加过工”的。妒嫉心和小手腕,在恋爱上是天经地义的。这话太绝对了,不过这问题不大,因为在这种事情上透顶的傻瓜是没有的。听到最后,高超的两道黑眉已完全聚拢,“啪”!半边饺子被他摔在地上,“嘣”脚踩的蓝球也被他踢飞了。他当场要去找刘晓薇,被玉琴劝住了。晓薇明天要赶街,正好……
“嘘——丝——”桥那边,荣华的唿哨打断了高超的忆想,他从那远如一个硕大绿球似的芒果树下站了起来,走上桥头,右手往屁股后一甩,示意荣华等几人一会儿跟着后面就是了。
“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万,
只有你呀最难看……”
荣华他们又在“臊哪个女生的皮”了,高超对这种显不出丝毫勇敢的事是没有兴趣的。
高超不客气地打发月玲先走后,公路上便只有他和晓薇了,这时正值街市的高潮,公路上显得十分的空旷和恬静。
被一件新做的花衣衫无形中打扮得更加秀美的晓薇,自自然然地从网蓝中抽出一枝鲜红的荔枝递给高超。高超接过来,象欣赏刚刚借来的唱机、收音机似的看了一阵,才默默地把荔枝扔到路旁的水沟里去了。他自嘲地说:“本人粗野俗气,无德更无才,身上也找不到广羽的那种万有引力。”他见晓薇一副莫名其妙的样,鄙夷地笑了笑,“装正经倒是你们天生的优点。走吧,路上谈,请你学学李玉和,直来直去。”
路上,也不知是连续抽第几支烟了,高超问:“你凭哪一路毛拳要‘踏屑’我?” (踏屑:即侮辱、蔑视性的话。)
晓薇很惊讶:“我‘踏屑’你干什么?”
“那——那耍朋友干不干?”
“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又不高。”
“好,好真聪明,拐弯抹角又‘踏屑’起来了。哈哈,你向住的高山又是哪一座呢?”
“别人的人格就不要尊重?”
“哦,我想起来了,梦想家身边的幻想家,可能你还在幻想什么纯洁的爱情吧。”
“不好吗?”
“哈哈!纯洁——爱情,哈哈哈哈哈!过去的小说真会骗人,请欣赏一支流行的歌曲:(《送我一枝玫瑰花》的曲调)管他妈的啥模样,只要他的票儿长,爱情是假的票儿是真的,我还是看得上你……。”
“乱编,纯粹是乱编!”
“乱编,你去访一访其他连队,有个女生在外面找个老倌只比她父亲小三岁,有的已耍过四、五个男生了,还有的五、六个同时耍……。” (老倌:地方话,丈夫之意。)
“少数人。”
“我承认。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马副支书倒讲得很好,新生事物开始时总是少数,但它们生命力强大,最终不可战胜。”高超环望四周无人,诚恳地说,“你和广羽是老同学,关系好,这是事实。我——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了,叫不要拖人下水。死啃书本,在我们国家永远是批判的对象,永远!晓薇,现实中的苞谷酒也要比理想中的白兰地美得多……嘿!”高超猛然发现自己又缠绵起来了,真扯蛋!所谓的情网真有那么厉害吗?他站定了,扔掉半截烟,重重地稳吐出七个字,“油炸麻花干脆点。”
晓薇并不是一个软弱好欺的姑娘,虽然外表较为平静。她父亲是个老建筑工人,从小,父亲那“人的意志要像楼房地基一样坚实”的言行就熏染过她,而在古诗和小说中,花木兰、林道静等众多坚贞的女性一直是她崇拜的“偶象”。此刻,她正视了高超一眼,右手攀住竹林的一截枯枝,“咔嚓“将它折断后,大步向前走去了。
还有什么样的侮辱比这更大的呢?高超疾步上前,扳住晓薇右肩,强扭过她的脸来,无情地抡起了右掌……
“不许打!“后面传来一声喝令,高超回头一望,嘿,是马忠红和一个上海人,想找死吗?这里可不是讲心得体会的地方。“啪”一个巴掌打在了晓薇的脸上。
“超哥,他们来了”,前方一声低沉的叫喊,才使高超放开了晓薇,他愤愤地说:“今天算你福星高照。”说罢大步迎上前去了。
在这条翠竹掩映的公路上,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晓薇左手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有幸观看了一次只有在古典小说和历史书上才能看到的格斗场面。她对发生在社会主义这幸福社会的这些事,感到无法理解和解释,莫非还是郁凌飞正确?“今天的事,从报刊书本上是看不到多少描写、找不到什么答案的。”
相隔
一个身穿学生装的小个子对中间那个青年说:“这就是那个老爱提虚劲的劲娃,他说凭一根小指头也要‘踏屑’你。”
“超哥,哦,王子,山不转水转,男不跟女斗。”站在中间的青年脱下了身上的方格花补衫,“听说你绕女把胆子绕小了,哈哈哈,在大路上和女生……”
绰号“二金刚”的一个满身横肉的大块头扯了扯海横衫,惋惜地说,“他还没三堆牛屎高,算了,让他叫三声爸,就给他发通行证。”
“二金刚”!高超勃然大怒,继而又冷冷一笑,“还有几位幺毛弟,望你几人不要学甫志高就是了。”他“唰”地从军装背后抽出一根闪亮的钢尺,然后二指入嘴,打了一声尖厉的口哨……
高超虽未学过什么拳术,但环场和吊环上的运动使他身手矫捷,从“黑狗”等人处又学好到过一点擒拿知识。此刻,他一把钢尺上下翻飞,左劈右挡,脸上全无惧色,他知道观战的人已不少尤其是那个晓薇也在看,所以战得愈发的灵活与勇猛。“蓬!”——金木相碰;“当!”——钢铁并击,方圆十多米的一块地盘上尘土飞扬……“嗞”,高超左肩斜挨一刀,鲜血湿衣,“啊——!”小个子腰部着一钢尺,踉跄倒地……细看双双怒目,已是血红血红的了。
那几人突然仓惶逃走,“超哥闪开”,原来是荣华几人手持三角锉刀、火药枪飞奔而至,又疾追向前。在高超的笑声中,腿部受伤的“二金刚”眼看就要被擒,不料想河对岸的那棵大芒果树下,又涌出一大群青年,挡住了荣华等人……
七、
这两天发生的事,把晓薇搞得头昏脑胀的。今早上割完胶后,她坐在胶桶上,学习的兴致也大为减少。虽然,她到边疆已两年多了,但两年的事加起来也不如这几天的事复杂,真复杂呵!广羽是肯定回答不好这些问题的,她想来起去,决定尽快去问“博士”。
“博士”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也是重庆来的知青,因学识广博、风度翩翩而得名。他中等身材,有轻度近视,略胖,从脸色和肤色来看,称个‘白面书生’是恰当的,可是再看看他戴着眼镜在篮球场上的冲撞拼抢,这个称呼就只好作废了,而且他的中距离投篮是全团闻名的。他直率、谦和,尤其具有天性的乐观,可美中不足的是喜欢讽刺人,特别爱挖苦女生。他根据女生的外貌和脾性而起的种种外名,“地滚子”、“一百三十六”、“母夜叉”等,得罪了多少女生呵,只是由于他并无恶意,加上他滔滔不绝的故事,层出不穷的笑话而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原谅。这种例子,晓薇随便可以想出一串来。
有一次,在连队的晚会上,身材苗条的周月玲从临时搭起的幕布后走出来,亭亭玉立,含笑报幕:“诗朗诵,绿色林海呵,我的第二故乡,作者刘晓薇,朗诵者郁——眼镜。”“哗”,年青的观众为这两个字发出了一片掌声,谁能叫“博士”难堪,就算八连的风流人士了,但这个无一纸文凭的“博士”确实不大好惹。只见他出场后掏出诗稿却不念,双肩一抖说:“据我研究,这首诗应该由一男一女来念。”在轻微的笑声中,他发现几个女生故意不推月玲出来时,便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彩说:“你们看,天上的月亮都躲了,说明地上的朗诵者不仅和它有关,而且比它更漂亮,更不怕——害羞。”“哈哈哈哈”,“咯咯咯咯”。一阵惊飞竹林睡鸟的哄堂大笑中,月玲怨恨而无可奈何地瞪了笑看着她的郁凌飞一眼,小嘴都要气歪了……
其实,岂止月玲呢?连比较受郁凌飞尊重的晓薇自己也被友好地戏弄过一回,那件事想来倒也有意思。那晚上团部好象是第五次放映《红灯记》了,仍然从22连吸引了相当多的青年,十里摸黑行走的归途,何苦呢?晓薇没有去,她被一本发黄的、缺头缺尾的、据说是世界文学名著的书拖住了,那本书写得是如此的扣人心弦,动人情感,而那些精妙绝伦的格言警句几乎每一页纸上都可找到几行,晓薇本来想一边看,一边作些摘录是完全办不到时了,曲折变幻的故事情节,微妙幽深的内心独白,丰富生动的性格刻划,等等,等等,岂止是《征途》之类的小说不敢匹敌,连《艳阳天》也要逊色三分呢?象过年过节连队分肉,弄好吃的时候,又有男生在座时一样,晓薇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她想一气看完,又不敢让这段幸福、美好、甜蜜的时间流逝得太快,书是那样的薄,而且等会还要饱尝缺少几页的巨大“痛苦”。矛盾重重的晓薇,一直看到“电影迷”们从团部归来后也才看了一大半,等宿舍归来的人睡后,晓薇才又取出书,继续在煤油灯下慢读,电灯早在十点就关了。只剩两页的时候,油灯熄了,家里也没有油了。出门一看,办公室还有灯光,去借点,办公室门、窗半开,原来马忠红正在精心剪辑报刊杂志上的优秀文章。他对晓薇非常热情,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要先问一句:“你如果是夜读《法兰西内战》我一定借给你,送给你,是吗?”心焦的晓薇生气地转身就走。马忠红喊也喊不住(可把他气恼懊悔了半天)。耶,还有一间屋亮着灯,好,那是郁凌飞的宿舍,她去后郁凌飞却以太晚为理由不给,晓薇从只有窗框的窗口伸手进去把油灯端住了,郁凌飞只好答应,给她倒满满一瓶油。天哪!殊不知那是一瓶水,晓薇回宿舍划了十来根火柴也无效,真气得她欲怒不成,欲笑不想,欲罢不能——只有悻悻然地骂了一句:“臭博士!但愿他最终的命运比罗密欧要好一点”……
俗语说四川人说不得,其实想也想不得,才九点多钟,博士就到晓薇的树位上来了,由于他要代表排里作批判发言和负责排里的批判专栏,这几天排长同意他“象征性的上班”,上山做个样子便可转回连队。他到晓薇这里又来干什么呢?
郁凌飞是来告诉晓薇一件事并提出自己的忠告的。他到团部开报道组会时顺便去看了高超他们,使他奇怪的是他们这次没有经常性被捆被打,生活也有所改善。原来,新调来的陈副政委分管知青工作,他不允许以错误的方法来对待犯错误的知青,听说保卫科的李科长也吃了他一顿批评,批评他在广大知青组织学习《公安六条》等文件是荒唐而错误的。在交谈中,高超谈到他对陈副政委的印象还不坏,因为以前他认为当官的除了板脸训人、一本正经念文件外就无啥本事了,还有嘛就是凭着老资格享清福,连报得懒得看了。可是当陈副政委到草房来时,竟然很随和,还给他们讲了几个《聊斋志异》上的故事片,尤其讲‘画皮’,有声有色、曲折有致,间夹的一些道侠破妖怪战法更使这些青年如迷,高超的看法动摇了,以致陈副政委对他单个谈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没有对当官的侧面冷之。但他一个小小的问题便把陈副政委难住了,借几本、最好每星期能有一本《聊斋志异》或者《水浒传》一类的书借给他,他就可以比较安心地工作,学习,也就没有空闲出去乱跑了。要跑也行,希望每一个月或每季度举行一次全团蓝球运动会。陈副政委对第一个问题为难,对第二个问题只作个人保证,这使高超比较的失望。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呵,真不知所谓的‘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们的理智?稍受打击后,便容易把一切看得暗哑无光了;得到一些温暖,又迫切地要求一觉醒来便于工作生活在理想化的世界里,想法虽无可指责,实际却并非如愿。作为“博士”,当时他只是初浅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以此劝告了高超,并从哲学观点上说明了走极端的坏处。最后他尽力调解了有关晓薇的事。由于这,再加上玉琴的“特殊”作用,高超不想再固执下去,但他说晓薇侮辱了他的人格和尊严,这口气是一定要出够,不过还可以看看晓薇的话说得怎么样……
郁凌飞把这些简要地给晓薇讲了之后,劝告她说:“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脾气。就象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各有各的形态一样。不过,该放弃的东西在该放弃的时候也不要贪恋,说几句表面话不见得就伤害了自尊心。你知道,在狂风猛吹胶林的时候,那么娇脆的胶树也得弯弯腰,它不弯腰就非断不可,与狂风争硬气,也可能它都知道不值得……”
听到这里,晓薇不由得对他报以感激性的一笑,心想:怪不得那么多的知青爱找他出主意、想办法。何指导员是既恨他,又怕他,有他来开会时,何指导员作他的演讲报告都得小心翼翼的,不时旁观一下郁凌飞的脸色。何指导员想利用郁凌飞,他却笑着说马忠红才是最有培养前途的革命接班人。他只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派,何指导员也无可奈何。由于郁凌飞很敬佩谭广羽的苦钻精神,晓薇这才认识了他。最近,他常到月玲这里来,他一来,晓薇便知趣似的挟本书或端盆衣服出去了。
短暂的沉默中,晓薇猛想到了心中的疑难,便告诉了郁凌飞。
那天,高超他们正准备大打,殊不知拦住荣华等人的是田娃等人。他们和二金刚关系近来很好,所以是来劝和的,双方正要交谈,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和“解放”牌卡车急驰而来了,一定是马忠红打电话叫来的,他还坐在吉普车上呢,从吉普车上最先跳下来的是廖副参谋长,他手一挥,荷枪实弹的团部武装排就围了过去。转眼间,一大群青年包括伤口还在流血的高超和小个子,都被团部“三打”办公室的吕干事等人熟练地捆得紧紧扎扎的了,尽管晓薇对小个子和高超并无好感,但他们被捆时的几声惨叫和打架时的一样,都使她的心也疼得颤了一下,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有个过路的连队干部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指出对受伤的最好不要捆,被廖副参谋长一阵臭骂:“你还是个军人嘛,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都不懂吗?真噪蛋!”
看来这个难题倒真够难的,郁凌飞抽出一根烟点燃,在胶带上挺立着,从枝叶间眺望远方的天地,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他站了好一会,才侧身对晓薇说:“这问题假如由我们的团支部副书记来问题就容易了,只要他那两本《马恩列斯语录》和《毛主席语录》一翻,什么历史性、世界性甚至于宇宙之谜一样,难题也会化为乌有了。你听,列宁早就教导过,阶级斗争是长期殊死的决战,专政则是一个残酷的、血淋淋的字眼,绑几个坏人就心软了,这哪里还有一点革命者的气息呢?”郁凌飞脸上现出了蔑视和夹着愤怒的表情,声音却更加的冷静和低沉,“事实,最神圣的事实又如何呢?只要我们不是睁眼瞎,我们就会看见,有些青年使劲往上爬,不是出于幼稚便是发自私心;一些青年拼命苦干、病饿不管,可只要不顺领导的眼,当个‘劳模’都还不保险;多数青年感到恐惧、担忧,只好混世,开始从恋爱中去寻一点短暂的安慰;少数青年便以烂为烂,破罐子破摔了,也许这是局部,是支流而主流是朝气蓬勃大有作为的吧。至于捆知青打知青,我见得多了,老队长也不赞成捆绑吊打,道理上却说不赢他们,陈副政委又有几个?为什么又不能当第一把手?……算了,不讲了,我反正认为宣传终归是宣传,至于其中的奥妙我也还在探究,一时恐怕还弄不清楚。你自己今后处事多从现实出发就是了,目前来说,我看三十六计,考为上计。”
晓薇感动地点点头,不禁问:“你为什么不想考?”
郁凌飞猛吸了几口烟,很有气地说:“我父母不让我爱文学,我又始终丢不掉,害得我的知识象苗家的苞谷,广种薄收,吹牛演讲倒绰绰有余,对名副其实的高考——我害怕。”
晓薇不好再说,便转问:“月玲还想考艺术院校呢,有个上海人夸她可以跳芭蕾舞,是个舞蹈人才。”
郁凌飞无动于衷:“但愿县城、省城、北京城,总有一座城市对她开恩。”他起身走了。
望着他闷闷不乐的背影,晓薇猜想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想不到这么乐观的人也有忧烦的时候,这事肯定和月玲有关,得“审问审问”她……
八、
听先回来的荣华说高超很快就要回连队了,温玉琴心里特别高兴,她真想为那个还不知模样的陈副政委祝愿几声永远健康。他为玉琴解除了两大忧愁:一是对高超受伤的肩头进学习班又挨打的忧愁,二是高超心老是野下去的忧愁。唉,这样的解放军才真好。听荣华讲,他说知青打架是不对的,但对他们搞捆绑吊打更错误,共产党不能以错对错,这些话听起来才有些道理,讲点良心嘛。嗯,明天请个病假去看一看他,事假也要得,再买点好烟、肉罐头送去。当姐姐的,应该关心弟弟的,弟弟?哈,真有意思的弟弟……
记得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一个下午,一群换上新装的小青年(叫学生娃也行)嘻哈打笑地往半山坡的伙食团走来。“庆祝垦荒千亩的任务提前完成!”竹篱笆墙上的标语道出他们的来意。马忠红在忙专栏,夏队长在劈柴,晓薇等人在帮厨,欢乐与繁忙,有如钢琴与乐队的竞奏,各有风采。
精干的系着一条白围腰的王春福,乐融融地迎上前来,推开双手尖声细气地叫道:“各位贵客,楼上请——本荒山饭馆今日有汉族风味的本耳肉片、鲜笋肉丝。苗族风味的苞谷酒下野猪肉,哈尼族风味的小米辣拌盐巴,傣族风味的凉拌青苔……”
“青苔?”人们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新衣上沾着泥屑与草屑的荣华把手上的穿山甲一扬:“知青风味的黑烧穿山甲”,他跑进厨房去了。
身穿缀满大朵鲜花的上衣的温玉琴,很引人注目,她在兴奋中又惋惜地说:“要是我的妈妈和哥哥他们也来一齐会餐就好了,唉……”
双手夹在咖啡色夹克衣的斜口袋里,仰头斜身似乎永远是那样乐观和自信的郁凌飞,接住了玉琴的话尾:“叹什么气?妈妈好说得很,叫夏队长的爱人给你介绍一个当干妈就是了。至于哥哥嘛,你先看看这一群男生中哪一个像。”月玲给郁凌飞递了个眼色,又朝高超那里呶了呶嘴,郁凌飞自然会意。屏住声息的人们,盯住来回走了一圈的郁凌飞,看他说些什么话出来。只见眯缝着眼把人们再扫视了一圈,然后以手指一个个点起,“点子梅堂,玫瑰花糖,温玉琴的哥哥哪个像?”手指最后落在高超身上,正中众人下怀,不禁不住大笑起来,玉琴则怒中带喜地溜到几个女生后静观后果。
高超赶紧站出来,抱拳四拜:“小人年方刚过二八,岂敢这般无礼。”
晓薇远远地插了一句:“玉琴想弟弟还要厉害得多。”
“哈哈哈哈!”“咯咯咯咯!”人们的烘山大笑,把山顶那棵留作景观的大芒果树上的鸟都惊飞了——十七、八岁的人哪,即使生活的风雨冷酷地向他们扑打而来,他们身上笑的细胞总是格外活跃,笑的神经总是异常发达,紧锁双眉的滋味还尝得太少呵!
山脚的学习班,今天只有高超一个人在家守着,其他人都进深山扛柴伙去了。菠萝坝找不到煤。一年四季,农场和寨子的人都烧柴,一座森林又一座森林的砍,路越砍越远。实在是可惜的绿色金库的毁灭呵!然而团部也只在几个文化大革命前毕业的大学生为此事而指责和上书建议过,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了。眼看着人们走远后的高超,便于工作匆匆返回草屋。他的左手刚能活动一些了,他掀开一张木架床上的草席,从下面的棉絮中抽出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旧书《红旗谱》来,先闻了闻,又听听动静,才在一个当板凳的木椿上坐下,翻到折好的某一页,贪婪地看了起来。他肩伤重不能上班,除了挨训、听会、睡觉以外,太无聊了!充沛的精力,活跃的思想,渴求新知的欲望,从来都和“空虚”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发给高超那几份学习文件和批判文章,读了一半便使他感到乏味了,只是为这应付老叶那突然袭击式的考问,他才硬着头皮读完了,心灵空虚的阵阵打击,使他两天后就支撑不住了,便冒着加重错误的风险,又悄悄托人把已看过无数遍的几本小说带进来读了。
一阵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使高超猝不及防,只好把书垫在屁股下面压着,神经紧张地注视着厚厚的木门外,见鬼!进来的却是她——手提着一个黑色两用包的温玉琴。一件略显紧小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一条铁灰色的凡立丁西裤。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减少饮食又使她的腰肢细了一点,就是想烫发而不敢只好剪了个“阿拉式”。迎着第一次出现在高超眼里的欣赏目光,玉琴高兴地把两用包甩在高超的床上,开口就问:“前两次带的东西收到了吗?”不待高超回答她又问,“我没有骗你吧?”
高超把书又收好后,略带些敬意地说:“刘晓薇,想不到她的腰上,还真有几根骨头在撑着。”的确,能给他一点难堪的女生是不多的。
玉琴又献一计:“是不是悄悄叫田娃他们划划她的脸……”
“扯蛋!”高超断然拒绝,“这们会降低我的人格,再说,我也不想和他们多交往了。他几个弄点鸡鸭倒是小事,近来又吃起知青的家当来了,这算什么名堂?我和他们是有区别的,陈副政委这一点上有眼光,晓薇身上的气,要出,我自己来出。”
略为沉默,玉琴见高超摸烟,忙拉开提包,取出一条新产品“春城”香烟递了过去,然后娇嗔而又有些惶恐地说:“你愿意再听我……一句话吗?”待高超点点头,她才轻声地说:“晓薇的事,我看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一样吧,再纠缠对你的名声也不利呵。”亲切的劝告接着又挟进了求情的意味,“姐,求求你,这是第一回呀。”声音飘飘绕绕,宛若山腰游走的云雾丝缕。
高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玉琴,继而把一只烟在烟盒上使劲跺了跺,不满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奴才相和娇滴滴我天生厌恶。”
玉琴感到一阵委屈,垂下头来,手揉着衣角,似言非讲地说:“在你的面前,我怎么也泼辣不起。”
高超猛然发现自己太冲动了,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是我当弟弟的不对,原谅我这一次吧,我的好……好姐姐。”
此刻的玉琴心里,比吃了几大勺高超他们冒险烧来的蜂糖更为甜腻,她甜津津地、哆声哆气地说:“你一直不知道,其实我呀还比你小两个月呢?”玉琴忙于自己的“三线建设”,看书很少,可恋爱上的傻瓜却并不是和看书少等同的,看书面少的人,凭着天资和敏锐的生活观察力,往往更能把握住恋爱之脉搏的跳动,以及该在什么时机赋予它新的速度或节奏。玉琴取出罐头、酒瓶后,果断地来到了高超的身边,轻柔地抚摸着高超左肩上那条刚刚愈合的伤口,美美的喊了一声:“哥哥,你这里还痛吗?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给你分担一点痛苦吗?”声音细软得像悠悠飘舞的柔丝,然而丝头肯定触到了高超的耳膜,因为下午四点钟是最寂静的白天的时刻,而她的头离高超也是那样的近。
这体贴入微的声音使高超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从左肩上轻轻滑动的手掌上,他似乎回味到了母爱的温暖,兄妹间关怀的甜蜜,不,还有一种更新、更舒适、更快慰得多的感觉,说不清是由于轻微的肉体接触产生的魅力,还是玉琴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的吸引,还是玉琴那随胸脯起伏而微微颤动的丰满乳房的诱惑,高超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他的双臂……
一瞬间产生的爱慕,无论多么真挚和自然,也并不就等于顽强的爱,坚贞的情。爱情,即使是昙花一现,那托住昙花的植株也不是一夜长成的。到玉琴满意而恋恋不舍地离开时,高超对晓薇的想法完全变了,只是说那口气他非除完不可,最宽大的处理也是再补上一个耳光。假如高超是因此挨了晓薇几棒,大概也会算了,天知道他是在哪儿听人讲过或在哪本书读过:尚若人格受了侮辱而无动于衷,那么他最好返回动物群中去……
九、
这一天的朝雾浓得惊人,连翻滚着的乳白色雾团都不见了,除了看得到脚下的一小截路,左右白茫茫,前后左右茫茫白,头顶上呢?鸟儿的叫声都变得十分遥远了。如果这是雪白的棉花堆成的该多好,那它织成布至少够发西南几省的布票。
对亚热带的七、八月来说,雾和冷并不是同义语,割胶依然进行。不过今天只有晓薇一个人在割胶,其他人都到团部开学大寨誓师会去了,排长说昨天有个树位没割,叫晓薇来割,100多棵的小树位,割完收完就算一天工,有半天的业余时间了,晓薇怎能不答应呢?
晓薇很快就割完了,然后坐在胶桶上看起书来,那是两本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语文辅助教材,是广羽特地叫姑父寄来,晓薇昨天晚饭后才借来的。当时,广羽的床上、小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放着书刊和草稿纸、软面抄,他又在吃冷饭,晓薇夺过他的碗,给他烧起火来,广羽一句话也没说,又迷在那些书稿里了。是的,是他——一个此刻可算名副其实的大学迷面前,神秘深奥的物理学世界中的那些定律、公式,比起吃饭的早晚、冷热来,份量不知要重多少万倍,如果要确切地形容,就只好去请天文数字来帮忙。可变幻无穷的化学天地,却也叫人浮想联翩、意趣盎然,姑父就是个化学讲师,他在信中提到的遗传工程学,惹得广羽竟失眠了一晚,将来要是把松柏的基因移到橡胶树上,橡胶树不就可以抗寒耐冷了吗?那不是连几千里外的天府之国也可以种植了嘛,实在是美。而数学,这科学的基础知识,听郁凌飞说什么马克思对它评价很高,马克思本人还懂微积分呢?这还不能最好的说明问题吗?谭广羽想不出更好的言辞了……当晓薇把热饭菜送到他桌上时,他双手捧接,说了一句不连贯的话:“原谅我,谢谢你,为了——为了我们不致变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苦聪人。”说完又边吃边看书了。晓薇叹了口气,借了这两本书便告辞了,她已知前次的误会,是马忠红那上午和广羽谈话所造成的,为了节约时间,广羽的检查也在悄悄由“博士”代写。
说实话,不是高超的插入,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生活在向她和广羽间的友谊出新的难题了。她感谢广羽不断地给她崇高的精神鼓励和求知的欲望和热情,但对广羽不看诗和小说极为反感,常常觉得广羽生活的贫乏,(尽管他死不承认)真的嘛,连《花的原野》、《林海雪原》这样的诗和小说都没看过的人,不知他是怎样长大的,更莫说没看过《普希金抒情诗集》和《希腊神话和传说》这些书了。晓薇严肃地思考了这个新的人生课题之后,也觉得广羽并非她所想的对象,因为时间越往过去移动,她和广羽在一起的乐趣才越多。理想的人是什么样子?是谁呢?他不能像小二黑那样只有勤劳的双手,也不必像肖长春那样先进得是个大队党支书,也不要像钟卫华那样缺乏个人的兴趣和爱好。广羽不够理想,谁跟高超免不了要受气挨揍的,马忠红呢?他的生活更是惊人的刻板和单调,只有同样的“红人”才能与他相配。郁凌飞还有点全面,可他对月玲是有意思的……唉!对初次尝试了解爱情——这道奥妙无穷的趣味人生难题的少女(少男何尝不如此)的心理活动和思维过程,随便写上几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也不会过余的,这种描写竟又或诗人、作家们的趣味人生难题了,真有意思!
一股微微的热气扑到晓薇的脸上,还有一阵缓慢的呼吸声也传进了晓薇的耳朵,是什么?熊吗?晓薇莜地站起,侧脸一看,原来是何指导员。于是她把书放好,默不作声地挪过锄头,到前面去锄胶带的带面草了。
何指导员手里也拿着一把胶刀,身上还背了一个鼓胀的大挎包。虽然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样,有一种难测深奥的和蔼慈祥。但晓薇对这张棕红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方脸却经常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好久好久了,她一直躲避着这个被知青暗暗骂作“老亲果”的湖南人,这当然是有缘故的。
那还是晓薇她们刚到兵团不久的一次开荒会战中发生的事。几千人开荒大会战的场面是异常壮观的。在起伏不平的山峦上,又高又密的山苇丛,飞机草笼、薄竹林绞缠着粗藤细葛,织成了一床又一床厚达两、三米的绿毯碧毡,一棵棵百叶、黄叶、红叶的小树则象毯毡上的彩色绣花,可是,在姑娘们左右飞旋的砍刀下,在小伙们横砍竖劈的利斧下,毯毡被无情地割碎了,划烂了,撕破了,风干气燥的某个夜晚,几把火便把它们烧得个干干净净。夜晚见那火景呀,真可谓“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火逞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由于晓薇是极好新奇的,何指导员说愿领她到一个最恰当的地方去观火景,美极了。刚满十七岁的姑娘,对社会的观察和认识还浅薄得象一页纸,便欣然同意了。要到那个“理想”的山岗上去,中间有一条宽而并不湍急的河流间隔。水中间有几个石头露出,又小又滑,何指导员毅然下了过膝盖的水,对晓薇说火烧得正是时候,要快点,便不由分说地把晓薇抱起来向对岸走去。他抱得那样紧,走得那样慢,似乎脚下滑了一下,他的头一低,脸上的胡须扎着晓薇嫩红的脸庞。刹那间,晓薇本能地感到受了羞辱。纯洁,犹如少女的眼珠一样珍贵,更莫说对刘晓薇这种受过小说中纯洁熏陶的少女了。尽管一切都还很难理解,晓薇也迅速用双手朝指导员胸前猛一推,自己则跌落到水中了,她站起来往来路方向奔了回去,在一个竹林前,她坐下来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何指导员随后也来了,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认错,而是摇头,叹叹气说大城市来的学生娃太娇嫩,太需要锻炼和改造了,像小资产阶级一样的多情善感,疑神疑鬼。他向晓薇说:“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在全连大会上给你赔礼道歉。”这当然只是一种聪明的鬼话。
今天,其实何指导员已经来了好一阵了。他默默无语地从侧面端详着晓薇那张苹果形的脸蛋,欣赏那匀称俏丽五官中的任何一官,他简直有点惊异:这人人都有的五官在这个城市姑娘身上怎么会搭配得那么漂亮迷人,红嫩红嫩的脸色完全可以和苹果、甚至可以和荔枝比美了,常常使他忆想起过去看《白毛女》、《柳堡的故事》时的神魂飘荡。但他感到莫大的愦憾和恼恨是——这张脸和这副身材不属于他,一点点也不属于他,这世界真是太不称心和公平了!好几次他用到卫生队当卫生员、团部当打字员和广播员进行试探性的引诱,都被晓薇拒绝了,他只好把这些遗憾和恼恨转泻到那几个已经被他“征服”的姑娘身上。人的邪恶之念好似一座山间的野笋,只要它出土后未立即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体积就会以惊人的速度上窜和膨胀,去占取更广大的空间。好几次的得手,使何指导员更加深信了这一条:边疆地区,确实可以用一名老话来形容——山高皇帝远,想管也难管。他对自己这个支书位置甚为满意,掌管着100多人的去来生死,比在团部当一个受气挨批的副科长之类的官儿强多了。由于这一切原因,何指导员忌恨和害怕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外连来人一般不准在八连过夜,报刊杂志他一人严严掌握,广播线借故不牵,公路老拖着不修,被迫修了又根本不派人护理,弄得许多司机们发誓不再开到八连来了……今天,他自认为是有充分的准备和把握的,咳!不管怎样,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十、
何指导员取出那几本用塑料包装着的高考辅助教材,用右手掂着盯了好一会,然后微微得意地笑了。他放下胶刀和挎包,几大步来到晓薇的原则面前,伸出左手握住她的锄头把,祝贺似地说:“不用再干这些笨重的劳动了,特大的喜讯在等着你。”
特大喜讯?晓薇不由得侧脸挑眉,看了指导员一眼。
指导员扬了扬手里的两本书,满脸含笑地对晓薇说:“怪不得过去给人算命的常说人生有几大关口,我们革命者不相信迷信,这几大关口则是怀疑不得的,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你梦寐以求的大学机会,已经来到面前了。”
晓薇此刻真是心花怒放,什么精彩的传说、逼真的故事比铅字打印的文件更可靠呢?她竞冒失的把文件抓了过来仔细看着。她一直怀疑高考消息的真实性,同时她要看看有什么标准和条件,以便尽快地告诉广羽。她像过去捧着贺敬之的《放声歌唱》、高尔基的《海燕》一样,贪婪地看着,翻着,有时竟然读出了声音……
看着晓薇专注的神情,指导员不由想起了自己四十年来的政治生涯。被三野部队俘虏前就不去想它了,五七年以前都懒得回忆,在机关工作被那个至今未获解放的老场长处分过三次,他当时完全已萎靡不振了。后来他被一份什么文件振奋起了一些精神,多读了几份文件,他感到前途又从峡谷一线天魔术般的换成了一条汽车路,只是要看准时机。不久时机便来了他写了篇文章,用尽当时的“时髦术语”,把下场来视察工作的一位总场副书记吹捧了一番,大得赏识,青去直上,不久被提升为场政治处副主任了。自乐还没有几天,聪明透顶的他很快发现在某种权力的角逐中,这地位是岌岌可危的,比他地位高几倍的人倒台也快得很。他便于工作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八字上策:独掌一权,背靠四方。于是在一次干部下放中,他主动申请到又偏僻又丰饶连温泉都有一股的22队来了。舒适、安全而保险,好不自在。任它山下夺权,造反闹得个轰轰烈烈,我审时度势,如蛇随树变色,如人随季换衣。至于内地的内战,战得个鸡犬不宁,斗得个天昏地暗更与我何干,不管哪一级的文件,全部的讲解、运用权都在我这里了,谁敢多一句?老夏虽讨厌,他哪里说得过我呢?本想弄走他,不,生产上该由这把好手顶着,必要时把他的工作地点调远点就行了,“支部诀议,一通百通。”
多年的“革命经验”,使他对一场又一场的空前规模的政治运动热爱极了,拥护极了,因为他的对立者、不满者都在这些运动的“伟大洪流”冲击下,粉碎了,完蛋了,或者被冲到时远方去了。久而久之,他对各类文件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广羽对他的教科书,随口可举出×发××号文件××条×小条的详细内容,使你明知暗中挨了闷棍却不晓得棒从何来,(这种水平使他成了场部姜副书记的“秘密高参”,很多场发文件他能够先行阅读并修正一些提法,也由于姜副书记的作用,组建兵团后,多数连队都派了现役军人任指导员,22连算是没派的少数之一,渐渐人们沉默了,哎呀!大家不开口最好,不开口的人群中真是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它几个出来。……他对22连的人实在有些腻烦了的时候,喜从天降!从三千里外的重庆市飞来了一群比孔雀、天堂鸟不知美多少倍的知识青年,像山茶花一样鲜嫩的少女有68名,不用几天他就基本熟悉了她们的姓名、模样,尤其是家庭历史和经济状况……两年多来,能得手的得手了,太扎手的调到“夹皮沟的夹皮沟”去为革命吃苦了,有的还得寻找机会慢慢来,这刘晓薇便是其中的一个。
待晓薇看完了文件,何指导员便问:“这文件里最关键、最重要、最有决定性的一条是什么,你知道吗?”
“都重要,”晓薇真诚地回答,她似乎忘怀了其他,“最重要的是要考,凭真本事。”
“真真是死读书害死人。”指导员拿回文件,翻到某一页指着一段给晓薇看,“全部的秘密都集中在这四句话上,这四句子中的精华又集中在第三句子上,你不是傻瓜。”他打量了晓薇一下,“你也明白,所谓支部审批,不过是我的舌头一转罢了。”稍停了一会,何指导员睁开了他那对漆亮漆亮的圆眼睛,自然地说,“我还有事哪,你上大学的事,我是很关心和支持的,像你这样努力的姑娘并不多,应该有个好下场,不,好前途的,但你父亲在运动初期被打成小走资派的时候的言行我还得弄清。这样吧,今晚我在猪房代翠环值班,学习完了你亲自来一趟,怎么样?”
还沉浸在大学考试遐想中的晓薇,没有回味出指导员话里的意思来,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晓薇这么快的赞成使指导员惊喜交加。他向前跨了一步,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连谭广羽也不要告诉,我是为你担着风险,也将要为你而背上一口大黑锅的。”他的身子离晓薇越来越近了。晓薇那因激动而急剧起伏的胸脯和因喜悦而泛着红光的脸蛋,也许对中年人的诱惑还要大些。刹那间,赤裸裸的、人类最原始的快感支配了向谷海这个“共产党员”的一切理智,不!不!这只有兽类的野蛮和粗鄙才能同日而语,两只鸳鸯、一对孔雀之间的情感也比这要纯洁和美好上千万倍!
一股如火似焰的邪光,使晓薇蓦地惊醒,她抓起锄头便往后退,晚了,她又一次被这个全团闻名的“先进干部”紧紧抱住了。
晓薇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流氓!我要告你!”
听到这话,指导员反而把晓薇放松了。他那张闪着油光的虚胖的脸上,浮起了一片冷酷而得意的笑容:“告我?我已经快三年没听到这种声音了。好好好好好,今晚上我给你看那一扎控告信,你再去向那些写信的人问问他们反党的下场,哼哼!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郁……”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话题一转,“你真要告我,我给你供应信笺、信封、邮票怎么样?你真是一个没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傻姑娘。”他又把听得发愣的晓薇抱紧了。在晓薇“救人哪!”的连声尖叫中,指导员并未捂她的嘴而是毫不惊慌地说:“晓薇同志,有冤就申吧,只是这里是没有人听得见的。”他把那隐隐残存着酒气的嘴伸了过去……
是的,没有人听得见的,这个树位是大山背后一个突出去的小山包,被“博士”称为林海半岛,它下面是著名的蚂蟥沟,一般人不敢进;对面则是一大块由粗竹小树组编的绿色植被,向没有意志和思维的东西喊冤叫屈,难道还会有任何、哪怕是点滴的效果吗?
乳白色的浓雾,此刻已消失了大半,树影、山影都从矇眬中解脱了出来。是传说中的老天爷揉开了“他”惺忪的睡眠吧?那“他”又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轻轻和风吹拂着重重树海,那薄薄翠涛似在轻轻地叹息:人类的丑行,不一定都发生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时也出现在白天,出现在早上……
这是公元第二十个世纪七十年代第三个年头的中国,燕赵的侠客,两宋的义土,啊,他们在哪儿呢?他们早就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