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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悲欢(中篇小说1—5)

[日期:2007-09-05] 来源:舒明武创意网  作者:舒明武创意网 [字体: ]

一、

 

南疆的晨雾,浓得和牛奶差不多,山哪,树林哪,道路哪,都在这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消失了。只有声音是不可战胜的,团部的广播早已吹过了起床号,现在正播送着一篇由八队批判组供稿的批判“唯天才论”的文章,除此以外,拖拉机的马达声,牛车,马车的吆喝声,练嗓子的唱歌声,开饭的钟声,混合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它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尽管在浓雾中,早晨的一切也不是死气沉沉的。

橡胶树林深处的声音就单纯得多了,一只只,一对对鸟儿在独唱,对唱,重唱,合唱,大概是割胶儿女的勤劳感染了它们,它们也不贪睡,每天早早的起来,把本来是沉寂无声的胶林闹得个生气勃勃的,以活泼的姿态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这里的雾气却也不小,倾斜不下于50度的山坡地上,一颗颗枝繁叶密,比碗口粗一、两倍的胶树,以三米左右的距离,有秩序地排列在一条一米多宽的、平坦的胶带上,盘山而绕,前后都看不到头。而在这条胶带的上边和下边各距三、五米的地方,都是与它同样的胶带,也难望风边际,雾中则依稀可风几根树杆。不过,对菠萝坝的七、八月来说,雾和冷并不是同义词。

一个体态丰满、中等身材的姑娘正在割胶,银闪闪的V形刀口的胶刀在她手中灵巧地午动,当胶树那松软的表皮层,又被“沙沙沙……”地割掉纸样薄的一层时,又浓又白的胶乳便急迫地渗涌而出,无声无息地顺着半圈树身和鸭嘴壳似的胶舌流进了拳头大小的胶环。每当看到自己亲手引来的第一股纯净鲜嫩的乳泉时,她那苹果型的脸蛋上就自然地泛起了一阵幸福的红晕。年纪轻轻的人哪,谁没有一种为自己双手创造的财富而自豪的感情呢?不过,有时也有例外,今天,姑娘望着第一线乳泉时的表情便是沉思而不是微笑。

当遥遥东方的千万道阳光,高举起赤金铸成的利剑时,骄横得意、弥天漫地的白雾便四散奔逃了,跑得慢的化气升空,腿长的都躲到阴暗的深渊峡谷去了。这景象,在胶林中看来却是一根根粗细不均的光柱,似乎是想来和胶树的主干比比色彩美。有一根粗大的光柱把金辉投洒到了那个姑娘粗黑的长辨上,以及她的脸部、前胸和一本双手捧着的书上。姑娘的230颗胶树已经割完,只等着收胶了。趁此刻,她坐在横搁于胶桶的竹篇担上,开始读一本新到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的高中《语文》教科书。

姑娘穿着一件浅色的花布上衣,比较旧而且也显得有些小了,端庄的神色也掩盖不住她天真的稚气,她叫刘晓薇,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822连的战士,从她那白里透红的肤色可以推断:她一定是来自远方的城市知青。

又黄又硬的扉页上有几个美化的隶书体钢笔字:没有知识的生活=不散发芳香的玫瑰,没有理想的生命=酣睡在坟墓的尸体。望着这几个也许是故意写给她看的字,蛲薇轻声地骂了一名:“知识、理想、书呆子!”她翻开书,《最后一课》这篇小说很快把她吸引住了。虽然,那一个故事的情节并不是曲折离奇的,但其中流露和蕴藏的感情,是不会比身边的树海林洋更浅少一些的。而那朴素无华的文笔,尤得晓薇的喜爱。

亚热带的七、八、九,正值雨季的高峰时节,“隆!……隆!……”轻微而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呼!——呼!——”一阵阵疾劲的山风把胶林的寂静驱走了,密密树叶汇成的蔽日浓荫,发出了江涛呼啸一般的声音。晓薇一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情知不好,赶快把书塞进一个小塑料口袋里,提起胶桶便顺着一条条胶带抢收胶水去了。

风声越来越响,天色越来越暗,晓薇动作迅速地以一颗又一颗的胶树上取下胶杯,倒出胶水;在一圈又一圈的绕山胶带上疾走着,那情形真有点象跨栏赛跑。想放开腿跑,却不得不先跨栏。可是,当她才收了一半胶水的时候,“唰……”这听熟了的大雨演出前的拉幕声,已从对面山上的胶林上空传来了。是谁?一下夺走了她手上的胶桶,同时把一张塑料薄膜布塞到她的手上,原来是一个只穿了件红背心的小伙子,看着他那匀称健美的身材,敏捷惊人的动作,蛲薇知道了,他就是人们经常喊作“超(操)哥”的高超,其实他在穿着上并不十分讲究的,他刚调来割胶班不久,在后勤班砍柴的时候,经常欺负一位上海人,听说是那上海人曾经捆过他的干弟弟——外名叫“外婆“的岳荣华。

在还有几杯胶水未收的时候,可以称为“倾缸”的大雨临头了,千千万万张树叶盖搭的“房顶”,几下便漏洞百出,胶林内也好似一个硕大的“水帘洞”了。高超的背心经得住几淋呢?这时,晓薇过来了,她去找自己的塑料布没有找到,原来手上这一张就是自己的。她要递给高超,高超摆手拒绝了:“给我干什么?嘿,从小生长在长江边,水,早就是手下败将了。”晓薇执意要给,他使感激地一笑说:“茄子不开空花,男人不说空话。”说罢他的脸转向一边,双手插进裤袋里,左脚稍往前伸,上身向右后方微倾,昂头傲视雨串水帘,并得意地吹起了欢快的口哨。晓薇虽是个要强的姑娘,但她却不敢再把塑料布再递过去了,那也是多么的难为情呵!

这是场过路雨,瞬间就过去了,胶林内只有晶亮的大滴大滴的水珠从枝叶间掉下来,无声地打在胶林保护带上那又浅又嫩的草丛中。高超把晓薇的两个半桶的胶水合成一桶,诚恳地对她说:“倒在一起算了吧,下坡的路又抹了一层油了。”晓薇自然不让,无奈高超提起就走,她只好收起书跟着来到了高超的树位。哦!他的胶水早成了一桶,一件绿色的军衣盖在上面,原来……晓薇不由得又打量了高超一眼,一个菠萝坝赫赫有名、风云一时、以打架著称的知青形象,跟眼前的他似乎联系不起来。

其实,大雨冲刷过后的山路并不很滑,稀泥点点早已被雨水洗得无影无踪了,但高超的每一步都不得不十分的谨慎,与其在女生面前丢丑,不如和老虎搏斗而死,或者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跌个粉身碎骨,——这是他生活的信条之一。

晓薇挑着两个空桶在后面走得很慢,她似乎还在思索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不小心,“嘭”地仰面跌倒了,若是在小雨天,非得又坐一回变相的“梭梭板”不可了。自然,高超的军装也掉在地上了。

 

二、

 

当天晚饭后,晓薇把洗净、晒干和折好的军装拿去还给高超,叫月玲一道,月玲却不愿相陪。她所在的连队离团部很远,地处一个平缓的半山坡,只有一幢瓦房,何指导员一家便占去了六间中的两间半,从山西农村迁移来的廖副参谋长的外侄儿又占了一间,还剩多少间呢?其他的每年翻修一次的茅草房便是知青和老职工的住宅了。几长排房子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院中有一个“三合土”的蓝球场,球板是钉在两根粗木柱上的。在球场上环望四周,可见屋后繁茂的竹梢和剑尖般直立的笋尖,稍远处便是浓绿得象深潭水色样的满坡满岭的橡胶树林。严格来说,这四合院只能叫三合院,因为有一面没有房屋,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在那里终年不息地流淌。高超为了洗澡和进出连队方便,就住在小河左边的一间草房里。

高超正坐在一张制作精细的木靠椅上,看一本边角已经起毛了的旧小说《林海雪原》。他想再看“少剑波雪乡萌情心”那一段,仔细研究一下这个使他十分敬佩的十八岁的小营长,(他也是刚满十八岁呀)一心扑在剿匪上的有勇有谋的团参谋长,是怎样的被一个女卫生员分了心,而且还无法抵抗,真奇怪!以前他看过这一章,还有“白茹的心”那一章都是一带而过,认为这有损于他的大丈夫气概。是的,人家借《红楼梦》给他,他是不看的,连《烈火金刚》中的丁尚勇也被他狠狠骂过:“什么英雄爱美女?被女人迷住的能叫什么英雄?!”他觉得这完全是作者在胡闹,该抽他两个耳光才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自己也……,这太具有讽刺的意味了,怎么说呢?怪只怪那一次……。谁来了?脚步声这么轻微。高超起身向窗外一望,果然是她来了,他连忙出来迎接:“感谢,太感谢了,进来坐,坐。”他见晓薇不想进屋,眉头一皱,随即叹了口气:“算了吧,你我这些的屋头太窝囊了。”这么一激,晓薇倒不好意思马上回身了,坐坐就坐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屋里显得高而空蔽,因为屋里的陈设既简单又少。两张单人床上各靠一墙,床边都有一个自制的床头柜,靠窗有一张未上漆的书桌,还有几张具有边疆独特风味的靠椅靠墙排列着,那时,茶几之类的东西,还没有进入知青的生活,其他就是木箱,劳动工具之类的东西了。屋里很整洁,但刚打扫不久的痕迹是明显的。

晓薇在一张靠椅上坐下了。她首先注意到了桌上那几本厚厚的小说样的旧书,莫非他这种人还有点学习的兴趣?高超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当时十分稀罕的巧克力奶糖,“嚓”地撕开了袋口,挪来唯一的一张独凳,一齐放在晓薇的面前,然后指指盛满清水的胶桶,抱歉地说:“对不起,买开水瓶和挖穿山甲一样艰难。”他把另一张靠椅拉开些,坐下了。

晓薇问:“你还有点看书的兴趣?”

高超点燃了一只“金沙江”香烟后回答:“照博士的说法,我身上还有几个文艺细胞。”

“喜欢文学的人,也就是热爱生活的人。”

“生活?生——活,哼!象九(韭)菜一汤,臭豆腐,怪味胡豆,我是又爱吃又讨厌。耶,你吃糖,十一队的阿拉送的,田娃他们说有权就有一切,也许有点真理吧。”高超不由得晃了晃他的拳头,他欲起身又觉得不大风雅而坐下了,继续着他的滔滔议论:“象马忠红那种只会在大会上读读报纸,专栏上写写文章的人,你把他树为全世界的标兵,我也只用一只眼看他;春福只晓得干,干,干,说什么挖烂锄头把总有前途,哄鬼!有没有前途还不是领导一句话。后悔药专家,广羽倒有点象古时候的勾践——苦得,不过,弄得不好是三十五,白辛苦……“他那音色明亮,似男高音一样的话语戛然而止。高超很惊异自己今天怎么想说啥就说啥,象在最知心的朋友面前一样,甚至在温玉琴面前也没有这样呵,而且心中的话还有如七、八月涨了大水的芭蕉河。不,要镇静一下,他一气喝了大半缸冷水,一按,烟盒空了,便向门口走去。

晓薇拿起一个软糖,说实在的,她也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些彩色缤纷的软糖了。她慢慢剥掉了糖纸,慢慢品味着糖的香甜,心里有些不平静,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很感惊讶,本来在她的心目中,象高超这种男生,是粗俗无知的,除了本能的吃饭、睡觉以外,再加上特别好动的性格,打架呀,打球呀,打猎呀,心中大概空泛得连多说几句也是困难的。看来,不仅马忠红,即使谭广羽的看法也未必正确。刚满十九岁的晓薇还不懂得:到了一定年龄,有了一定想法的青年男女,都会投对方所好而尽力表现自己的。

门外,高超把姆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吹了一个响亮悦耳的口哨,只见一个头戴五色瓜皮帽的矮个子青年应声从球场那边跑了过来。他左手抱一个琵琶半成品,右手握着一把牛角做柄的小而尖利的匕首。他看见高超的二指并列着在空中一绕,便掏出口袋里的大半包“春城”烟扔了过去,高超纯熟地接住后,忽又发现了什么,对矮个子青年递了一个眼色。

矮个子青年回身拦住了一个穿着时髦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衣,有着几分风骚之气的姑娘,用手指指高超的屋,又用匕首晃了晃,示意她知趣点,今天就不要到那里去了。那个因丰满过余而时常发愁的姑娘,就是温玉琴,她是高超的干姐姐,她只是斜视了矮个子青年一眼,照直向前走去了。可是亮闪闪的刀尖在前面半假半真地挡着,她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哀求着说:“行行好,让我过去吧,外……”话未说完,只觉得一股疾风从脸上扫过,差点挨了一耳光。她情知说漏了嘴,再也不吭声了。

矮个子青年名叫岳荣华,“外婆”的绰号来历早了,据说小时候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开玩笑问他人类的祖先是谁,他回答说是“外婆”……,这个绰号,一直到初中毕业他也无所谓,到时边疆拿工资、挣钱吃饭了,他便反感起这个绰号来,终于导致了一次宣布,谁再喊这个绰号,就是公开侮辱他,至少要退他两道神光(打两耳光)。今天喊他的假若不是玉琴,那才有她好受的。

待高超回到屋里来,晓薇已吃完了一个软糖,她边折糖纸边问:“那你认为什么样的生活才有意义呢?”

高超恨恨地用手指跺了一下书桌:“我羡慕鲁智深,佩服江姐,欣赏福尔摩斯,愿意当肖飞。”

“咯”晓薇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本来已准备离开,此刻却想再听上几句。在一般姑娘那可怜的谈话圈子中,是很不容易听到时这种风趣而豪爽的语言的。

晓薇的笑声,在高超的耳朵里比朋友的赞美声还要好听得多,他走到靠椅跟前,却没坐下,转身来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裤袋里,脸庞上又出现了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气:“哼!你我头一回拳打镇关西。就被何谷海叫人捆了起来,那两耳光的仇总有一天要报!在办公室,他像驯一条不听话的狗一样把我训了半个小时,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最气人的是他说我已成了什么帝、修、反的同盟军,监狱的大门对我大大地敞开着,老子……”他忍住了没有骂出来,愤愤地说:“老子硬梆梆的祖宗三代工人出身,哪里吞得下这口气!好,以烂为烂,再吃两斤半,后来我发现他也不……”高超低沉地说:“我跨牢门,他也得进监狱。”

晓薇这时感到的不是兴趣,而是恐慌了:“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呀!”

高超并不以为然:“我看到了所谓的共产主义社会,你们这些人的胆量也没有几个比得上江姐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戴红领巾的时候差不多。现在?我二哥来信说现在城里开始了四要吃香的时代,一要权力大,二要票子长,三要听诊器,四要握方向。”

晓薇觉得他的这些话把玩笑开太大了:“看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说得……”

“哈哈哈哈!”高超放声大笑了,“好好好,大道理我害怕,你以后把眼睛睁开点,多看看事实就行了,我同意博士的观点,只在事实才是世界上最伟大而神圣的东西。不过,今后哪个龟孙子要是欺负你……?他见晓薇起身欲走了,正想说完,却发现门外站着温玉琴,又把话吞了回去。

晓薇走后,高超板着脸问玉琴:“你来干什么?”他听玉琴说是来借蓝球,气得真想给她两拳头,真会选择时机。但想想算了,玉琴起象姐姐一样,帮过他那么多忙,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意思呢?他默默转身,进屋去拿出蓝球来,“我来帮你一个忙”,一脚把蓝球踢到球场上去了。

 

三、

 

第二天早上割完胶以后,高超在保护带上锄草,他不时地朝胶林右方望一望。

“哥,”荣华来了,他从银灰色的“马桶包”里取出几个半黄的菠萝,心有余悸地说:“差一点碰上了夏队长,除了他,我谁也不怕。”

高超拔出荣华腰间皮盒里的匕首,“嚓”一刀削砍掉菠萝顶上的一大块青皮,愤愤地说:“怕他?怕哪一个都吃不开。你问他,这菠萝是谁种的?姓不姓何?口口声声公共财产,他是真龙天子下凡,一个人该吃大的、黄的?我就不信这根弦!”

“算了算了。这种事,你有千条理,老夏也不饶你。”荣华又取出一把小刀,一边削菠萝,一边问:“你现在怎么变成‘小刀杀水牛’了?”他神秘地笑笑,朝胶林右方呶了呶嘴。

高超想:也真怪,即使自己处理天大的事,不是“快刀斩乱麻”,就是“牛刀杀小鸡”呀!至于所谓的“绕女”(重庆话,耍女朋友之意),自己也见过菠萝坝的好几枝“牡丹花”、“玫瑰花”、“茉莉花”嘛,田娃、游天王他们也还介绍过的,我却连话也不想给她们谈,莫非是那时我才十七岁,太嫩了一点,也许是吧?他不由得想起了十多天前的那一个上午……

那时,由于高超在后勤班又把一个炊事员揍了一顿,借口是他不公平,给何指导员打的四份肉就有大半锑盆,而他们五个人的出没有这么多。另外这个听说已写过五份入党申请书的“后勤模范”,也曾经过他两次,他早就想寻机“报仇”了。事情发生后,人们并不同情那个炊事班的青年,何指导员权衡了一番,还是“大事化小”为上策。高超便被调到了割胶班。他也求之不得,单调而笨重的砍柴生涯他早已厌倦了,换换环境,心情又会舒畅些,对任何新奇的事物他都具有三分钟以上的热情。由于他的聪明灵巧,模仿力极强,练了几天班里就把树位分给他了。

正式割胶的第一个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在散发着草香晨风中,顺公路越野跑了一段来回后,又单人上了几个蓝,才一边哼着一支被歪曲篡改了歌词的部队歌曲:“说打就打,嘿!说砍就砍,男子汉,大丈夫,都是硬腰杆……”一边用竹块从山后接来的那股闻名全团的温泉水擦拭着上身。由于他进林早,胶也割完得早,他便坐在胶桶上,又开始制作他最喜爱的驳壳枪了,这是第四把了。有意思的是第三把被团保卫科和县武装部联合来收缴了,因为做得太象,把老乡吓坏了好几回,他们的控告引起了县武装部的重视,专门在八队开大会叫高超交出武器,由于是突然袭击,他先傻了眼,继而又哈哈大笑了,他回家去取来了那一支乌黑油亮的木驳壳,那一群人的紧张劲——眼睛瞪圆了望着驳壳枪,眨都不敢眨一眼,岳荣华还有温玉琴他们都哄笑起来了。直到现在,高超也是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他削了好一阵,左下方胶林隐隐飘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使他暂停了手中的工作,静静地听着:

 

]“你不擦胭脂的脸,

比成熟的苹果更鲜艳。

一双动人的眼睛,

象沙漠当中的清泉。

你赶羊群去吃草,

我骑马追到山前;

你吆羊群去喂水,

我骑马追到河边。

我是一个勇敢的猎人,

保护你的羊群的平安。

你问我另有什么愿望,

请看看我的两只眼。

你要我别在人前缠你,

除非未曾相见在去年,

……”

 

朗朗清亮,娓娓动听的抒情诗朗诵,仿佛把高超带到了祖国北方的大草原上,他逼真地看见了一位青年猎手对一位牧羊姑娘的热烈追求。诗,这种凭空想象的东西,竟会有如此迷人的地方,可是高超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他不知不觉地起身朝朗诵才的方向走去了。

 

“你脸上装出对我冷漠,

心里却盼我留在你身边。

我固执地追求着你呵,

直到你答应我那一天。”

 

“好!”高超向来是情至话随的,这下惊动了那个身穿淡黄色小花衬衣的女生,她一下侧过脸来,注视着左上方的来人;脸色由于羞涩而微微泛红了。一束火红鲜丽的霞光,恰好照射着她那张苹果型的脸蛋和丰满的上半身,犹如革命现代舞剧中的追光灯照射着主要演员一样,使人的表情美和体态美得到了最佳的展示。在那一瞬间,高超心中的感觉,好象听到了一个间谍故事中最惊险离奇的一节,拿到了一件他最欣赏喜爱的大红运动衫的一刻,完成了惹起全场观众大声喝彩的一次半空中接球上蓝,不,比起这些陶醉人的感觉来好像还多了些什么,叫他胸中有一阵阵高温的浪潮在猛烈扑打,也许这就是热血沸腾吧。多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促使着高超想靠近这个女生,和她亲热地谈话,——那大概是永远也不会乏味的谈话。

“嘘——!”远处,一声尖而长的口哨把高超从朦胧迷糊中惊醒,荣华已削好两个菠萝走了,嘿,还对他做着鬼脸呢!高超提起那两个滴着水汁的菠萝,很不自在地摇了摇头:真没料到自己还有这如此软弱无能的一面,因为自己曾夸口男人的意志可以控制一切,可这些天来的种种“控制”都只取得了一点短暂的成功,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了。

高超来到了晓薇的树位,扬扬菠萝对她说:“来尝尝新鲜的水果之王,那几颗区区小草,用不着我抽支烟的功夫。”晓薇只是感激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又埋头锄草了,不受无功之禄,好,高超对这一点更为欣赏。但他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呢?对,把那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她吧,也算我够朋友,她也该懂得早已不是“书生意气”的时候,文化大革命都搞了七八年了。

收工后,晓薇顾不上换衣服,直接向小河下游走去,走了一阵,便看见了一大片青绿色的苗圃地和一小间淡黄色的茅草屋,还有一个熟悉的高挑个儿的身影在柔嫩胶苗的条厢地中走来走去,手里还拿着几张纸,好像是几张信笺。落日离西山顶还在一段距离,红绒般的晚霞还闪闪发着光亮,广羽那件已经褪色的咖啡色灯心绒拉丝夹克上装,勾起了晓薇心中多少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往事呵。

广羽姓谭,他有一个名扬全团的外号:后悔药专家。因为他在连队部分知青自行举办的离别家乡周年纪念会上,庄严地谈到了他的最大理想之一,是为我们知青研制出一种一元一盒的‘后悔药’。他以坚定的口吻说道,如果运用现代最新科学技术,是完全有可能成功的。他为此赢得了满场的喝彩,连高超都敬了他一杯苞谷酒,预祝他早日成功。广阔天地里有知识的年青人哪,总有一些奇特的方法,帮助自己寻求到青春的笑语,生命的欢歌,而狂热和幻想总是名列前茅的。晓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端详着广羽入迷时的傻动作:目视胶苗,来回走动,没有一点思索的结果决不停下。唉,多少次锅烧红了,面煮熟了,菜炒糊了,这个“梦想家”还津津乐道,自夸这是什么“伟大的缺点”,“成功的预兆”,比科学家法布尔趴在地下观察小动物几个小时不动聪明多了,振振有词,活人都会被他气死!倘若不是以往的友谊和晓薇也算不甘平庸的女子,晓薇心里也有些不愿意见他。

广羽的思路被开门声打断了,他一看是晓薇,便惊喜地跑了过来,把几张信纸往她手里一塞,乐洋洋地说:“我姑父的来信,你看吧,快看,大学招生,大学就要招生了!”一种成功者的喜悦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们的团支部副书记再也不敢说我是梦想家了,哈哈,我早就说过,梦想是幻想的先导,幻想是理想的前奏”。他兴奋地提起一把喷壶,要给胶苗洒上一层含着他激动成分的薄薄的雾状水网。

晓薇也被他的欢乐情绪所感染,飞快地看着信,不自觉地就念出声来了:“对文化大革命以来的首次大学高考招生工作,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极为关心和重视……”她完全忘记了该告诉广羽的那个不吉利的消息。

未来的人生幸福呵,哪怕“她”象彩虹一样绚丽而缥渺,象露珠一样的容易摔破碰碎,象灿烂的钢花一样只有欣赏的价值,象枝头鸟儿的婉啭歌唱一样随时可能消失,但也足以使额头上还没有生出皱纹的这批人的心,深深地陶醉在诗画一般的幻景里了。

 

四、

 

已经消逝了的岁月,在人脑的记忆细胞里也在日趋消逝。但是,从公元1966——1976的十年风云,可能将在一代青年的脑海上空久久不息的变幻,直到这些记忆细胞连同产生和养育它的人体一起死亡。不,它也许还会通过不朽的遗传性能,在更新的一代人身上发挥作用。

这一代中国青年,尽管绝大多数只有中、小学的知识水平,然而他们中的不少人生命仍是旺盛的,理想、抱负、志气恰如亚热带山坡平坝上的草木一般倔强,即使你用砍尽烧光的办法也难于制服。用不了几天,灰黑色的土壤表层中又钻出万万千千的青绿嫩壮的草尖树芽。不过遗憾得很,这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循环往复并非可喜的现象,春秋可无限,人生能几何呢?

让我们一起参加一个会议吧,开的地点是云南边疆的菠萝坝中,芭蕉河畔,建设兵团28团八连的一间大草房中,时间在1973724日晚上七点钟以后。

宽长的会议室内,人们按班而排成单行坐在形形色色的小凳上,正前方有一张办公桌。高挂的毛主席画像下有一条新贴的横幅标语:狠狠抓住阶级斗争新方向!

一个身材中等偏高、看来是心宽体胖的中年人走到办公桌前,他身上一件崭新的灰的卡中山服在150摄氏的灯炮下格外的银光闪闪。两声咳嗽后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革命的干战同志们。”这是他的开场白,随即是例行的语录选读,读完后便把小红本往口袋一放,再上前一步,两手往办公桌的两头一按(也许是模仿某个领导人的动作),开始作每星期至少四次的演讲了,“革命的干战同志们,你们要对得起我所称呼你们的这革命二字。今晚上嘛,关于空前大好和越来越好的国际国内的革命斗争形势,我就不打算讲了,我要再次向同志们猛敲一下警钟!革命形势越好,革命警惕性要越高,也就是要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性新动向。密切,就是说连头发丝雷那样的动向也不能放过。”他又一次骄傲于也不知是几百几千次说过的,自认为是最有创见性的这个词藻之后,目光向会场的右方扫了一下,掏出了他那自带火机的金色烟盒,从中取出一只“上海”牌,悠悠然得意地点燃了,又以启发和教育的口吻说:“应该千刀万剐——嗯,万恶的林秃子,虽说是自我爆炸快两年了,但是阶级斗争哪一天、哪一刻停止过呢?这方面,团支部副书记马忠红同志认识得最好,阶级斗争的确是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激烈了,斗争的方式也越来直狡猾,越来越隐蔽了。谭广羽,站起来!”他“啪”地拍了一下桌面,“你这个资产阶级小职员家庭出身的,你,你一直在宣扬些什么?”他见谭广羽固执地看着他,那和以前一样毫无悔改之意的眼光,使何指导感到了另一种威风,看来光叫他写写检查是不行的了。连吸了几口烟,向指导脸上又出现了不屑一顾的神色,“你真是不辞辛苦呵,连吹牛的时间也不放过,什么日本的水稻亩产几吨半,什么西德的电视机比我们的半导体收音机还多,乌七八糟,全是放屁!革命者决不相信这一套!”他气愤得把身子向上挺了一挺,使自己显得更高大一些,“这是灭无产阶级志气,长资产阶级威风,其用心何其毒也?!资本主义早已是日薄西山,帝国主义也走向了全面崩溃,谭广羽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它们进行赤裸裸的吹捧……”

“哄……”会场里多数青年的笑声,轰断了向指导员的高论。他索性走到办公桌的前面来,右手伸到左边,挥空而过后厉声喝问:“笑什么?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他指着一个笑得最厉害的青年喊道,“郁凌飞,你也应该悬崖勒马了。”在夏队长的大嗓门儿干预下,笑声才低微和消失了。这时只见一个体格魁梧、上身穿一件毕挺的蓝天咔叽军干服的青年,对指导员说了几句什么,便来到了办公桌前,他严肃得用标准的立正姿式站着讲话:“据团支部近来的侦察,一向不求上进的谭广羽和修配连几个没有灵魂的人来往密切,据有关人士透露,他们想悄悄设计个什么……设计一个一鸣惊人的旋转式砍草机,你们说他成名成家的个人主义思想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懒汉懦夫的世界观已经完全统帅了他的头脑。”

何指导员从门边的靠椅上站起来插话:“数理化,吃天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谁还要迷恋这种腐朽的货色也可以,但等待着它的只有检查和处分。我敢宣布,象谭广羽这种人,即使他会设计美国的那种摩天大楼,我们革命者也决不用他!”他的右掌断然劈下,好似说他的话和真理一样不可变更。

“决不用他!决不用他!”……坐在后面的晓薇不由浑身一震,这四个字象一串炸雷,炸得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学生时代的某些往事,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个个映现在她记忆的银幕上:

放学了,小学教室里,晓薇和广羽在做清洁,趁广羽去提水的时候,晓薇鼓起勇气把两元钱夹进他书包内的《算术》书里,好让他去买时常默念着的《趣味数学》、《元素的故事》……

学区考试中,广羽进入了前三名,他也曾悄悄把奖品之一 —— 一个封面是一束火红的杜鹃花的塑料壳日记本放在晓薇的书包里,晓薇还清楚地记得扉页上那几个美化过的隶书体字:知识就是力量,求知就是幸福。……

随着时间的推移,俩人兴趣和爱好的差异日益明显。有一次在晓薇家里复习功课时,他们争吵了好半天,都想说服对方,使兴趣和爱好一致起来,但最后的结果证明双方都是徒劳的。科学有意义还是文学更有意义?人类最需要科学技术还是最喜爱文学艺术?……这场争论多年来时断时续,从事实出发,晓薇得胜的时间多得多,但广羽最多皱皱眉头,苦笑苦笑,却绝不认输……

“刘晓薇,”一声问把她从幻迷的境界中唤回。原来会已散了,人走空了,只有马忠红站在她的身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关切地说:“这篇批判稿,你不大好写吧?可是不写又影响你的进步,我帮你写一篇怎么样?”

“帮我写什么?”晓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马忠红,显然对指导员又讲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见。

马忠红明白了,他抹了抹粗黑的散发,双手背后,沉思着转了两圈,然后面对晓薇站定,伸出右手诚恳而低声地指教:“我们应该从林彪事件中吸取深刻的教训,跟线不跟人。当然,正确路线只能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谁执行主席的革命路线也可以跟他,这两者之间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晓薇,请不要再拒绝了,作为团支部副书记的我,早就想和你——一个青年,一个过去的红卫兵好好谈谈心,尤其是你跟着谭广羽……”

谭广羽,晓薇猛地想想应该到他那里去一下,马上得去,论年龄,他比自己也只大两、三个月,这样大的打击下莫想不开呵。是哪个作家说过,人在欢乐时突遇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痛苦。她提起小凳对马忠红说:“以后有时间再说吧。”

马忠红并不生气,但拦住了她。他从手中的一卷报纸材料中抽出一份新崭崭的材料,晓薇一看封面:《大有作为、大有希望的新一代》——记朱克家等知识青年战斗在我省农村、边疆的先进事迹。她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给“博士”作为参改他一定会欢迎的。便收下了。马忠红还想说什么,窗口外有一缕歌声飞了进来:……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啊!那样的轻柔,那样的绵软。马忠红神经质的全身一颤,拉开门冲出去了。

屋外,皓月当空,银辉铺地,屋影清晰。刚刚含有丝丝凉意的小河清风,用它携来的优美抒情的歌声,徐徐缓缓,舒舒适适地激荡着这位志在做一个“职业革命家”的青年的耳膜,怪!莫非人与人之间在阶级本质的关系之外,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共同的美感?“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一刹那间,这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愣住了,“月亮在莲花般的……”“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花儿里最红的红牡丹……”这些遥远年代的动听旋律,奇妙地从他的大脑中混响而起。但这只是一刹那间,不到五秒钟的一刹那间,马忠红狠狠地拳击了一下太阳穴,暗暗骂道:“狗日的!黄色歌曲这两刷子也真不简单哪,清除小资产阶级思想,改选世界观太难太难了。”随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怒气冲冲地地往小河边的一丛丛翠竹走去了。

 

“……  ……

从今以后你我不分离

一起过着美好的新生活。”

 

悦耳的歌声呵迷人的歌声,你为什么要传播爱情的毒素?你为什么要腐蚀革命队伍青年的灵魂?你为什么……   

你究竟要把这朝气蓬勃、青春火红的中国革命的第三代诱惑到哪里去呢?!

 

五、

 

那天晚上,晓薇并没有找到广羽。她等了好久,广羽也没有回来。在回宿舍路过猪房宿舍时,晓薇似乎听到了一阵抽泣的声音,当她走近时哭声便消失了。猪房宿舍里住的是新到后勤班养猪的方文艺嘛,难道出了什么事?她敲门却

无人应声,便决定找个时间给指导员,不不,给夏队长反映一下,她是不是害怕呢?

今天早上的工作是挑渣肥,玉琴和晓薇一路挑肥上山,胶林中宽阔的“之”字形泥路,在晴天走来不是那么费劲的。

“哎,歇歇吧,还早。”衣服显得紧绷绷的温玉琴把扁担放下了,她那只能算作肥满的躯体住扁担上一压,“吱——”扁担不得不叫了一声倒霉。玉琴掏出小白手帕擦着额上的汗,一双颇有些媚色的丹凤眼望着远方山天相接处,用极为羡慕的口吻说:“晓薇,你听说没有?中学时你们班上的,修配连的龙秀芬,最近离开了‘维也纳’,这只幸运的鸽子张开翅膀,飞回到人间的天堂——大城市去了。唉,算她福大命大哟。”

“维也纳”是一个爱小提琴如命的青年的外名,因为他一谈起音乐来,总要吹上一小段发生在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的名人逸事来,晓薇已经知道了这事,她蔑视性的眼光一斜:“听说她不声不响地丢下付朝林走了,害得人家跑到胶林的顶上,拉完了所有的悲伤曲子后,又把小提琴摔了个粉碎,才一路大笑着回到连队。把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皮却林式的做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什么皮却林、肉却林,玉琴什么时候读过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呢?见鬼,玉琴只觉得晓薇幼稚得可笑,但又没法说服她,便早早地转了话题——一个费了她三个夜晚心思的话题:“你觉得高超这个人怎么样?”她见晓薇摇摇头不想说,更觉得她好笑了。议论小伙子的体态姿容,人品风貌,本是女生的一大天性,也是姑娘们的一大乐趣嘛。嘿嘿,有几滴墨水的人就爱装点正神,但今天非弄个清楚不可。

下一站休息时,玉琴继续问:“我不信你心中就不想他们,我不信你和月玲这些就不评论他们,别在我面前猪鼻子插葱——装象了。”说完她紧紧地盯住晓薇那一对水波盈盈的、叫她羡慕而妒嫉的大眼睛。

晓薇很厌烦她这种带有嘲讽的眼光,便略为风趣地作了回答:“你是他的姐,他是你的弟嘛,身材标致,模样英俊,既有大太夫的胆量和酒量,还有不少的文艺细胞。”

玉琴听了心里很高兴,但脸上没有笑出来,她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敬意,神气活现地说:“真的,好多连队的人都不敢惹他,不,都敬佩他,因为他太讲义气了,又从来不象田娃他们那样偷偷抢抢,连知青的东西也要‘吃’。博士开玩笑封他为菠萝坝知青的王子,我看一针见血。那王后的宝座,他劝我……”玉琴赶紧住嘴,痛骂自己真浑,此时此刻,此情如何外露得呀!

晓薇已经基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俗语说有缘的人,骑上马也分不开,再说你们……”

“莫要拿别人的忧愁来开心,”玉琴愁苦地打断了晓薇的话。“我是飞机上放鞭炮——响(想)得高。”稍后,她又用隐含酸楚的声音问,“你那么有知识,神经那么发达,他对你……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打死我也不相信。”玉琴轻轻地哼起了一只歌,“聪明透顶的知哥哥呀,莫在我的面前来装傻,知妹妹的眼睛(舍)是亮华华……”

“啊!”晓薇怔住了,近来涌现在脑海里的一个个疑团,都被玉琴的这些话冲散了。是的,心灵还纯净得象白的胶乳一样的姑娘们,多是从小说书上获得爱情之真谛的处女们,总是把自己的爱情公式设计得浪漫化和理想化了的,而且十分的神秘与虚无缥缈。当她们第一次发现爱情——竟然真的像书上写的那么复杂、曲折而艰难时,免不了都要大吃一惊。晓薇抓起扁担,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他知道我——我和广羽比较……”

“哎呀!”玉琴忍不住咯咯笑了,“你端得来蒸(阵)子吗?这也是今天耍朋友的一大诀窍。那些写书的就跟算命的差不多,把人哄过了他才不管呢?”她有些愤愤不平,“《红楼梦》也是骗人的,哪里又找得到贾宝玉、林黛玉。”

“不,这不可能的。”晓薇是固执的。

当天下午,下班后,晓薇在路旁一边锄草,一边等着广羽回来。因为广羽已被命令在山上劳动,分在最远的响水岭上砍草,分给他个人的任务是最重的,下班回来还要写检查,据说像他这样的人用重体力劳动才能把思想改选得好一点,闲余的时间只有写检查才不敢胡思乱想。

广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最后一个下山来了,他身体并不差,只是长期守苗圃地搞虚了点,所以今天累惨了。他对晓薇热情的招呼只答以冷漠的一笑。

晓薇的心象被蜂子蛰了一下,她一下站到广羽的面前:“这是为什么?”

广羽抬起那瘦削得多了的脸,略略窝陷的眼眶内,射出了一道意味难测的光线,柔和了,又冷淡了,他低声而急促地说:“你还是去进步,入团,跟着革命路线好些,那才是一条洒满太阳光的大道。至于我,他顿了一下,本来有些失神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刚毅而倔强的表情,“我只剩下大学这一条路了,你——假如还愿意同路,我也不反对。”说罢他提起砍刀,从宽宽的保护带上夺路下山去了。

又是一个费解的生活之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90%以上的都和它有过纠缠,有的比亚热带密林中的莽藤缠巨树还要壮观。不过,从广羽的口气来看,很可能是马忠红对他胡说了些什么……晓薇一边猜想,一边慢慢地向山下的连队走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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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连的王世友写了一部长篇《青春恰似木棉花树》,内容更丰富完美。   (舒明武 ,05/28/2016 11:52:05 )
  看了你的大作,希望继续写出更多的反应支边青年的作品 我们期待   (那片云 ,01/08/2014 09:22:06 )
  全部都在网站中,接着看就是了。   (舒明武 ,12/21/2013 01:19:44 )
  我在期待你的 未完   (运修连 那片云 ,12/20/2013 19:22:12 )
  看过了这么说呀 我也是勐拉出来的知青 也可能那时候我们的无知 看了你的作品 还是觉   (那片云 ,12/20/2013 19:19: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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