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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醒悟(中篇小说第10--12章)

[日期:2007-09-05] 来源:舒明武创意网  作者:舒明武创意网 [字体: ]

第十章

    “今天的日记就写一篇《啼笑皆非》吧,”赵飞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习惯必于挪过一张因为用得太久而削半价都没人要的藤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吱——”藤椅还是微微抗议了一声,像是在说它该退休了为什么还让它支撑局面。
    不对,肚子里象出现了一丝裂纹,裂纹随后加宽,不久变成了一个空空的圆洞,洞中冒散出一股袭人的寒气,直上大脑,要求某种合格的填充器,——绿豆稀饭,赵飞的第一个反映便是它。果然,在厨房的缸钵里发现了这种浓稠的夏令佳品,好痛快!趁着没人(姐姐上中班,爸爸妈妈去看《玉堂春》一类的川剧了)他端起缸钵猛喝起来。当然,一会得消灭钵沿的痕迹,不然爱干净的妈妈又要说“看哪个倒霉的女娃儿要来跟到你”这些气人话了。
    日期是用俊雅刚健的仿宋体字写的: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六日,正文是粗放矫野的草写体:待业已经四个多月了,第一句话写下,赵飞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左手摸了摸密密的头发,有些散乱了,象他的心情一样。听说出现了几丝白 发,姐姐又不让他拿镜子看,说是越看越多——真迷信。
    待业,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年龄,精力充沛得像吃饱了又睡了一觉的小牛犊却无事可做,那么老的父亲却还在担担抬抬,装装卸卸,连去帮个忙领导都愿不准的,我真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糊涂得有些颠昏了?我不由想起以前在农场作形势讲话,讲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老是离不开讲它的千百万失业大军如何在贫困线、饥饿线和死亡线上挣扎,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象席卷几大洲的强台风一样,中国大陆也在所难逃,把我也卷了进去。好厉害的社会台风呵,苍茫大地连个躲处都没有,顶替时光还远,进大集体也得分期分批,当临时工都得耐心地等待机会,具体时间谁也说不上来……唉!命运,我从来没有向你低头,今天也不禁想叹息一声,请不要指责我的软弱——这不是软弱,不是!谁能告诉我,在我这样的情况下,男子汉的满腔宏愿、一身刚强、块块肌肉到哪儿去发挥它天地重开、山河新创的历史性作用;青春的巨大光热难道只能象那亚热带森林的亿万树木一样自生、自长又自灭的循环往复吗?受不了,长久这样下去我是受不了的。前天晚上在电影院碰到海员,和他闲扯了一几句,他惊讶得把嘴张得象要吞了一个包子似的问我:“你还在相信这个世道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呀!”他说的话未必就一点道理也没有,“既然社会象哄骗小娃儿一样哄骗过我们,象打整小鸡一样的打整过我们,赵老兄,莫再傻起一砣了。”聪明?跟他一路去搞转手买卖,搞走私赚钱就算聪明了?也许算的吧,除非生活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笔尖在省略号的最后一个微点上停住了,纸张糙劣的日记本横条上不一会出现了一黑黑的小圆点,——写不下去了 。

    热,已是晚上九点多,反而热得更凶了,山城之夏呵,不知远古的哪位祖先在这时冒犯了万物之神——太阳,而且冒犯得过分了,太阳才永久地记恨在心,每年都在同样的时期残忍地报复一下,赵飞虽然只穿了一条球裤,背上的汗依然一丝丝渗出来,又一股股往下流,一条干毛巾都揩湿了,该渗的该流的照样各行其事。只好去找蒲扇了,里屋外层的都没有,哦,父母亲带走了,自己的忘在文炎家里了,那上楼顶去——赵飞知道楼顶总是有风的,可水泥预制板肯定还会叫人的小腿肚感到热烘烘的。
    风真是出色的擦汗艺术师,即使它本身都还害着郁闷的湿热病,它还是很快擦干了赵飞身上的汗,楼顶象一个长得过余了的蓝球场,任赵飞一个人独自霸占了,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他没说一句话,他也找不到说话的对象。
    几乎每天都有一会心情繁乱得象无数错杂盘绕的藤蔓的时光,(刚才的日记便是一例)近来是越来越难解开这一绞心灵的乱藤野蔓,更莫说回避开——“我那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到何处去了?”赵飞不止一次地自问却无法解答。
    除了西北边天空有一片暗黑,大部分都是星光闪烁的,瑰丽如画的,南山的松林在星光下更显得莽莽森森,依贴高峻的连绵的峰际向左右伸延而去,像重庆南边的一道天然宏丽的屏风,宽阔的长江眨着无数彩亮的眼睛,从南山脚下浩然流过,浪拍礁丛,波打轮驳,夜曲般动人的音响在江风的悠然传送中,悄然添上宛若电吉它萦绕梦魂的妙韵,直催那万家灯火入眠,转了好几个来回后,赵飞的烦乱被夏夜佳景熨得平静多了,他把拖鞋甩在半空,又拾来垫在屁股下,坐着掏出了支“嘉陵江”香烟。
    楼后,石坡上那一片朽旧的板墙房,不知哪一扇门或窗口飘来了李谷一甜脆的歌声: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

    边疆的泉水?……是呵,赵飞当年曾参加过县里的学大寨工作组,到过哈尼族居住的山寨,那儿的奇景之一便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一条路象一条直直的长绳横系在青苍苍,翠拂拂的高山,象要丈量它的腰围一样,一路走过去,清亮得瞟一眼心都会纯净透明十倍的大大小小的溪泉,涓涓而下,闪闪而泻……想这些干啥?赵飞的手狠狠地向空中一劈,似要斩断这幽远的思路。本来,由于文炎的劝告:“你想找到现代青春的幸福之源,仅仅懂得历史和哲学是不够的,你不能对现代世界处于茫然无知的昏懵状态,而认识现代世界的许多把钥匙中,有一把最闪光的——它叫自然科学。”赵飞这几个月沉浸于现代自然科学的壮丽景色之中,自然科学在最近一二十年的长足进展——不,应该说是跨时代的飞跃——它宏伟地、广阔地、全新地展现的现代生活的奇异绝妙的风光,已经把赵飞——一个不甘沉沦又不知所向的患了严重的知识贫血症的中国青年——的思维,用现实的液体火箭和幻想的光子火箭,第一次载往物质内层的无限深处的大气圈外亿万公里的陌遥他乡……
    “同样在一个地球上,同样受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的照耀,同时受种种宇宙射线和电磁波的干扰和袭击,可人家创造出了何等惊人的奇迹呵?!”赵飞呆呆凝视着星云相映的夜空,深邃的暗蓝色的夜空呵,默默不语,似乎想听这个青年人继续的自言自语下去,想不到他的语音消失了,或者说他的语音从咽喉上升到头顶,在大脑的思维和想象区内水花四溅般的想起了:太好笑了,我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思想却比两千年前的夜郎还要夜郎,我曾经以为中国的科学技术上已全面地超越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了——世界第一流的南京长江大桥的建设奇迹,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重量、飞行高度、轨道夹角等方面都超了苏美当年,从原子弹爆炸到氢弹爆炸的间隔时间世界上最短……给大家,也给自己举来举去的例子就这么几个了,不知未来的子孙该何等的嘲笑自己。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便在家玩耍,初中的政治第一,边疆的知青岁月,闭塞得有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时代呵,凭报上的零星的处理过的资料,凭有限的低等学识加智力去通过猜想描绘出一幅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图画:那里除了洛彬矶上空的“光化学烟雾”,除了连鱼虾和小虫都无法生存的变成了“欧洲污水沟”的美丽莱茵河,除了成千上万在苦海中期待和挣扎的失业大军,除了破朽不堪、东歪西倒的大片的贫民窟,除了周期性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和剧烈的经济危机,除了一批又一批宣告破产的企业、公司和银行,是什么美妙动人之处都没有的,完全是毛主席在四十年代就指出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的垂死状态了。
    “各位尊敬的公民们,你们真的懂得西方吗?你们了解现代西方世界的真实面貌吗?你们知道日益发达,突飞猛进的现代科学技术已经向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吗?”……赵飞忽地想起几月前在人民公园听“人权委员会”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讲演时的开场白,是呵,不怎么了解,如果不是对外开放的政策,大概永远也只有满足于片面、肤浅和某种虚假的了解了吗,至于对马克思主义的什么挑战,赵飞没有兴趣现在也提不起兴趣来。
    江风挟了几丝凉意上来,楼房、树林和山坡的阴影部分黑得模糊一团了,唯有星空,此时显得更空阔、更高、更辽远无垠了;大气的无影无形的流动,把恒定地钉在晶蓝色天幕上的星星们,弄得心神不安地颤动起来,赵飞仰起脖子,任那迷梦幻觉般的星光洒在他酣态正浓的脸庞,他的眼皮在一种不可名状的睡意中慢慢合上,玄妙而神奇的内在视力放出瑰丽多姿的华光,静静地扫视着四大片蔚蓝色的海洋,五大块平坦的陆地——一个永恒星光抚摸下的飞速旋转着的橙形的人间世界。
    变了,古人所说的这个乾坤变化太快了,太大了,太惊人了。小学老师教给我们的那点科学知识,就象一碗搁了半个月的稀饭,原状都难以辩认了,地球人踏上外星世界的第一步,早由美国人在十年前完成,而人类挣脱地球束缚、跳出狭小生活天地的创世纪之梦,便终于成为亿万人瞩目的活活的初步现实了(可这一步为什么不是由我们中国人来完成的呢?——冥想中的赵飞依然忘不了发出这一声沉痛的追问)。金星、火星、木星……太阳系的征服和冲破已经不属于神话中诱人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故事,不久的一天,太阳系将成为人类自由畅泳的椭圆形的内海,万千个人工建筑的城市象艳丽花环般的岛屿,在那环流的静止中展示出诗一般的生活,古往今来的天上神仙们都会羡慕和妒忌得心脏病猝发的……一道弯斜着滑下大地的炽光把赵飞的幻光拉了回来,大地。大地,今天的大地也不是古代先知和哲人们所能想象于万一的。——巨型的超音速客机把遥远的海对岸拉到了如若邻里的位置;高速公路上电光般疾驰的轿车中世纪最优秀的骑士也无从臆想;超高层建筑面向万世耸立的山峰露出一脸不服输的神气;高分子材料成功地制造出了人的骨骼和心脏瓣膜;遗传工程学的辉煌进展,使人类第一次有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摆布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科学卫星从九重天外监视着森林火灾和庄稼的病虫害;全息照相术正迫使古典风格的图书馆步步退缩;电子计算机向各个领域不可遏止的渗透改变着社会生产与生活的全部面貌;激光的高速崛起更带来了一番美妙得大诗人也不敢起笔的奇异佳景……

    在有限的人生中,这几个月的光阴也是赵飞无法忘记的了,家——图书馆阅览室——家的循环式生活,丰富而又单一,丰富得象现代科学令人眼花缭乱的分支;单一得象整个世界最终统一在物质性这一哲学观上,每天的每天,他惊讶,他晕旋、他欣悦、他激昂,他沉郁、他愤怒、他痛恨……他不仅仅痕恨闭关锁国、妄自尊大的封建王朝一般的统治术,也不仅仅痛恨文化大革命中世界第一流的科学家被逼着去挥锄头,他更痛恨自己只有残缺不全的数理化知识,痛恨炸碎“四人帮”的那一声惊雷没有迅速炸碎自己知识上的麻木……他是充实的(除了紧张一天后悠闲下来时常出现的猝发性空虚),仿佛有一种恢宏的新的人生方向躲在岁月的远方,象磁石吸铁一样不可言喻地把他的神魂召引……
    赵飞急急站了起来,下楼顶,回屋把一条银灰色西式短裤穿上,又下楼,顺曲绕而上的石阶到了大街,他要上街分散一下注意力,一个人在楼顶激动很了会控制不住脚下的方向与节奏,那时可就麻烦透了。

    倾斜在二十五度以上的街面,因为最新举办的“夜市”而更热闹了,呆滞的水银灯,活泼跳闪的霓虹灯,撞碰的肩与肩,美的脸蛋、肤色、身段和服装款式的竞赛性的展览,冰糕急先恐后地钻出方形的木框,汽水的泡沫喷冲出来,长发、喇叭裤加四喇叭收录机目中无人的眩耀,天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么多的面摊、烟摊、水果摊、糖果摊……赵飞有些后悔到这种嘈嘈杂杂的环境中来了,不知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有一种自卑感,好象人人都是幸运的,乐呵呵的,唯独他家一个被生活渐渐抛弃的流浪儿,独自哼唱着只被他人同情和怜悯而不被他人理解与关切的歌,看着那一对对大胆挽着手,旁若无人、自由放任地指指划划,说说笑笑,偶尔追打几下的情侣,赵飞的心更被一种莫名的愁烦与暴燥所包围,他会想起方薇,可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愿也害怕再见她。她会想起秦敏,可她去年并没有原谅自己的荒唐,并痛苦地说她已经没有脸接受自己纯贞的爱了;他会想起卢雪华,他前不久找了个还书的借口去找他,可她的家早搬了,邻居们说不准她搬到哪儿去了,只说她跟长得富态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说话的口吻带着明显的揶揄和鄙夷……。人是多么绝妙的一种东西,刚才楼顶上的畅想与几分钟后的现实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赵飞不由苦笑了一下,掏钱买了一瓶汽水并一气喝光,喝得太猛了,差点没被呛死。真想再喝,可他不敢贸然行事,有时无可奈何地找父母拿点钱真是太难于开口了,姐姐吗?他根本不敢再向姐姐提到一点关于钱的事,为了给他常买点东西和给点零用钱,姐夫已说什么“快要忍无可忍了”,姐姐一回来他都只有谈几句话便措借口躲开,估计姐姐走了才回来,有时就在同学家里过夜了。赵飞心想算了吧,扭头继续穿行在密密的人群中。
    街的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一株年青力壮的黄桷树,准确地站在两条大直线的交叉点上,枝叶纷张,浓荫匝地,据说这晨将扩建成一个街心花园,砖、水泥块和沙运来了一些,散乱地堆在树的周围,上面坐了不少乘凉的人,老少都有。时光已近深夜,老人们东一个西一个摇着蒲扇,提着小凳回屋去了,小伙和姑娘即源源而来,这有什么稀奇呢?山城盛夏,许多人就铺个凉板,或躺睡在凉椅上就在门外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照样精神抖擞的。
    十字路口,赵飞象那棵黄桷树一样的站住了,久久不动一下,似乎在和它比站功。不呵,他一时又没有方向,没有路标了。回家,一时还睡不着;今天的读书兴致也象头上的星星一样,此刻大都隐逸入浅墨色的云层了;去朋友哪里大晚了,再说前天才去过,人家下了班还得好好休息一下;左边不远处倒有家亲戚,而且三姨妈很热心地给他介绍着女朋友,可他连续两次都失约,把姨妈气得好惨……第二阵强烈的空虚感袭上他的心头,没有色彩,没有线条,没有音响,没有韵味,没有形态的空虚感,却以不亚于两砣连耳石的重量,压得赵飞站立不稳,只好找一块斜翘的混凝土,稍稍弄后坐下了,左肘支在膝头,掌头撑在    骨上,毫无内容地沉思着……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一种熟悉的语音在赵飞耳边响起。哦,是诗人,“哈哈!革命者不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吗?瞧你那无精打采的眉毛,仿佛承受了人间最大的愁苦,你那比化石还要清冷的鼻尖,仿佛经风一吹便要卡嚓断裂;你那……”
    “算了,应该承认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属于诗人。”赵飞站了起来,他不愿意让别人发现他处于无可奈何的境地。
    “诸神中的那位冒犯了你呢——爱神?战神?命运之神?”
    “命运。”
    “那好,听我朗诵一段英国诗人斯特朗的诗吧。”他清了清嗓,眼睛微微闭上,语言中听不出丝毫的轻飘之咪:
    “别难受,当厄运对你拉长了脸。
    凭眼前的一切并不就能得出结论呵,
    假如你愿意等待,怀抱并有着信念……”
    “可惜的是我现在没有信念。”赵飞不客气地打断了诗人的自我陶醉,因为好些人都朝这儿看,以为遇见神经病患者了。
    “信念并不是高可攀的东西,象国务院总理的女儿。所谓信念,就是一个人要真正象一个人那样活下去,活得生龙活虎,活得有声有色,活得自在舒畅,走吧,悄悄送来香甜睡意的山风,或许会把信念送还一些给你的。”
    它假如一点也不送还呢?“赵飞显然受了诗人乐观情绪的感染。
    “那好办,反正我今天是扮演你的命运之神的,我将以伟大的,神圣不巧的人道主义出发,借万能的上帝赐予我的一点小小权力,真诚地帮助你暂时摆脱一下困境。说实话,赵飞,我现在都是恨你的,你在农场搞的那次突然袭击,把我的《普希金诗集》没收了。一把火烧了,我回连队一听,当即提了砍刀来找你,不是费尔一席话,你身上不留下几条惨痛的峡谷才怪。现在想来都是时代的受害者,恨也许难消,但报复的话,除了证明自己的狭隘和愚蠢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恨的刀枪投下无底的大江,爱的花瓣如冬天雪花一样漫空飘洒的另一种时代已经……走,边走边谈吧。”
    低头思忖的赵飞接过诗人递来的两只牛奶冰糕,默默跟着他向黑森森耸立在苍穹上下的大山走去了。
    路边的水银灯不一会消失了,柏油路不一会就被受大自然恩宠而长得又肥又高的香樟、梧桐们挤得窄如山溪了。窄是窄了点,可那溪流上的风清香清甜得胜过了柠檬汽水,谁吸了一口便再也不想走了,真想搭了凉板,点盘蚊香,胸口再搭件衬衣就在这朦胧迷离的树影中过夜了。诗人真厉害,一个人吃三只冰糕,大概又是    “热血已经点燃,整个世界的原子弹大笑着向我飞来”了吧。
    “还记尔记得七五年辩论时我说的那句话?”
    “哪一句?”
    “生活才是一位最高明的教师,如果他有时教错了的话,我只能说他的错误比起书本的错误来,一个是小鸡,一个是肥猪了。”

第十一章

    俗话说:“十月秋风渐渐凉。”但也可以说“十月秋风阵阵雨”吧,重庆城的季节是跟菠萝坝的季节绝不相同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得如同玉兰和海棠的区别。秋高气爽的日子是有的,那往往是深秋的事了。初秋的时分就这样——渐渐沥沥、蒙蒙茫茫,天与地的界限都模糊了。分不清是雾是雨的半透明的水网,一会罩住困惑在苍翠与蓊郁之间的绵延南山,一会撒在还沉陷入浑江色记忆的滔滔长江上;对于诗人和画家来说,假若他们初秋时分不知道重庆的秋雨之美,而一个劲还是朝那个峨嵋,黄山跑的话,真值得为他们痛惜得跺脚了。
    对于基建工地,这制造泥浆和水洼的秋雨可就是灾星了。
    某大楼的基建工地,虽谈不上热火朝天,却也是人来人往,哨声飞扬的,从方柱形塔吊垂下的一条长长的标语,已被风雨吹得歪斜卷折了,隐约可见“加拼命”“四化”几个字。
    当大楼的最后一块灰白色的砖砌上,剩下的就是安门窗、粉刷内墙之类的杂事了。一群年青的临时工承担了这些任务。
    生性比猴子还要伶俐、机敏,因为爱舞几下半生半熟的猴拳而被喊作“拳猴”的小程,突然把拎着的灰桶一放,闪身到一个窗边,把自己的排笔象冲锋枪一样端起,对准左边路上那一溜人高的夹竹桃“哒哒哒哒”一阵猛扫。
    “林胖子来了!”一个警号在人们的心中一响,顿时手和脚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林胖子是总管临时工的林师付,既然称为胖子,再描写就没有多大的必要了,最多再加一句,虽说他常年在基建工地,皮肤却保养得白白嫩嫩的,象轻轻刨去了一层皮的肥藕。“过来过来。”他稳如圆桌似的站在一堆和匀的沙灰旁,挥动那蒲扇般的大手招呼着。“听着,今天星期三,二楼剩下的这几间屋包给你们三天干完,早干完早休息,但要保证质量, 那不是一般人坐的,质量差了把你们的土饭碗敲一个缺缺来补,怎么样?”他刚把一支过滤嘴香烟点燃,便略略将头一昂,“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对于做一天有一天的临时工来说,能够又有钱又休息的一天是很愉快的向往了。十来个人的聪明和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在工具近乎原始的工地上,汗水的多少与奇迹的大小是成正比的。尽管任务订得不低,星期五上午十点多钟,疲惫不堪的青年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只剩下一个单元的收尾工作了,干完后洗个澡,睡它一个下午,星期六就可以象星期天一样,“耍他个天昏,飞沙走石。”——小程的一句话代表了大家的心愿。
    林师傅冒雨前来了,他上楼检查了一番后,对大家的工作表示满意,然后招呼大家来到楼梯口,给男的撒了一圈烟,似乎遗忘了前天的诺言,半蹲着身子若无其事地布置了下午和明天的工作来了,并掺杂着大讲一番“大干四化,别计较个人得失,我林某将来不会亏待你们”之类的道理。
    小伙和姑娘全都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楼梯口一瞬间静得连湿润的秋风路过的声音都听得清,也难怪他们都不是老临时工,大多是等大集体招工事等父母亲退休顶班的,年纪轻轻,还不太懂世事的深奥呵。
    “林师傅,算不算加班呢?”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问了一句。
    “基建费超出好几万了,哪有钱来算加班?”
    “那不是只有白干了,”一个姑娘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白干?干一天就有一天的饭钱嘛。”林师傅的鼓眼瞪了那姑娘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啪!”小程把一个灰沙团摔在上楼拐角处的墙壁上,“老子又不是五角钱一把的夜壶,想怎么提就怎么提!”他猛侧身,直走到林师傅面前,“你长个良心没有?你没看见一个二个累成这副样子?!”
    “小程,你莫要好了疮疤忘了痛,当初你是怎么进来的,要不是我帮你说句话,你现在怕早已成‘二级钳工’(俗指扒手)了。”
略微松驰的肌肉又被一个多月的劳动改造得紧绷绷的赵飞,正坐在楼梯上面一阶一    个人闷着抽烟。浸透了汗水的蓝背心,在楼梯的扶手上量了一下又潮润润的穿上了,不过不没有滴水而已。
    眼前发生的情景使他回想起边疆农场时发生的类似情景,那个姓吴的队长也对知青来过这么一手。有一回任务实在很紧,知青的情绪又因为过节杀猪时分肉时某些人的特殊化而很低落,吴队长苦思了一夜,只好把班长们召集拢来,你砍这坡草,他砍那坡草,规定好几天干完,早干完早休息地布置了一番。 这下知青们的劲头来了,刀磨得之快法——你连手指都不敢去试一试刀口,天没亮一个个就爬起来,吃点饭,背一壶水就窜上山去了,有的还把一块磨刀石都背上了,好吓人!生产指标的经箭头刷一上升,最落后的班也只用一半的时间便把任务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剩下的时间理所当然属于知青自己支配了,吴队长却愁得象下雨天被困住大青树下,走也不敢走,留也不敢留一样,只好找赵飞来商量,能否再动员去上班,叫团员们带个头,不然场部学大赛办公室追查下来都不好交待。赵飞虽然当时先进得不得了,却断然反对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因为他先前反对过);“吴队长,就算你这次把大家赶上了山,以后呢?不讲信用,以后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吴阿长听完以后默默走了,可晚上听说场部会来人追查的时候,第二天一早便去敲响了球场边那个由掏空了内脏的炮弹壳做成的大钟,然后放天嗓门喊了起来:“出工了!”“出工了!”……
    “我走了,我相信你们年青人。”林师傅吃力地站立起身子,右腿似乎压麻了,好一会才伸直。他抬手看了看表,最后还想说上两句才舍得走一样,“年青人,多流点汗对身体有好处。一个人来到社会上,首先要识相、知趣,要懂得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处在什么样的地位上,你是个临时工……”
    “临时工又怎么样?是不是临时工要低人一等?!”赵飞这口气是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象响亮的远雷冲破层层乌云阻隔后的那种。
    “你——”林师傅满以为大功告成,想不到他(他不是熟人托我照顾的吗?)来捅一横枪,心头很是恼怒:“未必你还高人一等?不知趣。”
    “知趣?”赵飞被惹火了,几步跃下,剑般立竖在林师傅的面前,轻蔑的扫了他一眼,“知趣的应该是你吧,欺哄这些用辛勤的劳动维持生存的年青人,这种时代应该结束了,你还好意思讲人的问题。”赵飞突然生发出一股似阵旧又似新鲜的自豪感;几年前他也是这样雄纠纠的站着讲话,不过内容完全是另一样而已,他的内心萌冒着一种没有体验过的簇新的生命激情的冲动。早已失去的语言风格又悄然而归了。“你不要以为我们被你管就低你一等,假如你管的是一群羊那还差不多。告诉你,我们只是用我们双手的劳动,换取应得的工资,我们决不是来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的。”
    林师傅怔怔地立在楼梯口,疑惑不解地望着慷慨陈词的赵飞,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直咕哝:这是个什么样的怪人?……,管它什么样的怪物,还不是在我的锅里舀汤喝。他冷冷一声:“赵飞,你要怎么样?”
    “许了愿就得还。”字字如钟。
    “不还又怎么样?不是那两年了,把你的龙水刀抽出来嘛。”藕节似双臂揽在胸前,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不还就告你,告到党中央那里也要把你告下来。”赵飞又想起一件懊悔的来——农场知青集体到北京请愿告状时他竟成了可怜的袖手旁观者。
    “嘿!赵老弟,你以为党中央会有闲心来管这些蒜皮小事。”话是怎么说,林师傅心头还是有点怵的,他倒不是怕这种事被揭出来,怕的是其他见不得人的事被一锅端了。不过桩子倒不得,他怒容满面,指出散乱坐着的小伙,姑娘吼道:“社会上的待业青年一堆一堆的,你们不要以为找个临时工容易,头脑清醒一点,年青人,不要当了别人的枪使还不知道。”
    “无非就是开除吧,哼!随你的便,今天这口气我却是咽不下去的。”赵飞脸色变了。
    “赵老兄,我们下来再说。”
    “不,就在这里,当着他们的面说。”
    林师傅眯缝着又小又黑的眼睛,怪笑着打量了眼前这个青筋暴跳的怒狮般的小伙子,蓦地转身扬长而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的后衣领骤然被豹爪般强劲的五指抓住,他怕遭暗算,急回头一看,两道火舌般的目光直穿他的五脏六腑,稍有迟延,五脏六腑就会吐火冒烟。“好说好商量嘛,我不过是考验一下你们的工作态度,人心都是肉长的。”五指松开了,那两道目光依然是锋利的,锋利得吓人的。“好,休息,工资照发。”眼前什么东西一晃,原来是一只手闪电般的抽去了那支装模作样的钢笔和那个小记事本。
    “写下来,签字。”简直象一个脾性悍烈的将军命令他的下属。
    手松开了,林师傅退回到楼梯口,坐在一个破旧的火箩筐上写了起来。他写得很慢,一边写一边偷偷扫盯着丛密的夹竹桃树林中那条弯弯的小路,盼望着一个公安人员象天神一样突然降临,制服这个红了眼的人间怪物;此刻他还不敢再激怒这个怪物,这怪物到边疆去过八年,他那闭塞的地方关愚昧了,关野蛮了,在重庆集会闹事的不就是这些怪物吗?听说他们离开边疆时把有些领导的房子都烧了,把有些领导吓得躲到老乡寨子去了,真霉气!怎么遇上这样的怪物?好吧如吧,这一回算他赚了,马上开除他,或者把这个临时工班子临时解散,过两天再组织,但这样惊动不大,反正——反正不能让这个和尚戴斗笠、无法又无天的怪物再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了……

    “来,赵大哥,我这个豆腐娃儿敬你一杯。”一反往常见人三分嬉笑的情态,小程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高脚酒杯。
    “朋友,我代表我,代表在座的各位,也代表那几个没有来的姑娘,感谢你为大家出了一口气。”一个样子文弱的眼镜也端起了酒杯。“这个林胖子是出了名的,临时工都怕分给他管,背地里喊他‘扎卡’。你真算得上现代的绿林豪杰!我们过去也跟他争过,你嘴巴说起了白泡子,他还说你发母猪疯,来——干!”
七八只高脚酒杯一并举起,每个人都狠狠喝了一大口。
    小程又忙着咬开了另一瓶尖庄曲酒,一一给大家斟满。
    赵飞喝酒是所谓的“孬火药”,一会脸就要绯红的,林师傅签了字悻悻离开后,大家硬把他拉到了附近新开设的“好又来”酒店,说今天非请他痛饮一番不可。那热情——那真挚得恐怕能与伟大的马克思和恩格期之友谊媲美的热情举止,那一时间仿佛把所有小市民的小气、吝啬、虚荣、妒忌横扫一空的慷慨豪放,把赵飞感动得热血沸腾,胸怀间似有一千条宽宏的瀑布哗哗奔泻,汇成江、江成海……无法拒绝了,甚至连拒绝的话都无法出口了;虽然他下午说好去三姨妈那儿,看一个据说包他满意的姑娘的。
    “师兄,你少喝点,酒不劝。”一个络腮胡初露的黑个儿挡住了小程伸向赵飞的酒瓶。“你不怕开除?”
    赵飞把衬衣敞开,用手巾扇着微不足道的风,挟起一块他最喜欢的蒜泥白肉后说:“开除就开除,人生的道路宽广得很,只要敢去开创。临时工的生活,就算我作的社会调查吧;等我调查得有个眉目了,我会重返政治的暴风雨中,投身于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神圣事业中去。”“啊!——赵飞很惊诧自己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这些话就象隐蔽着一群勇士,只要看到时机成熟,不等上司命令便一冲而出了。他连续喝了好几勺藕汤才压住满心的自我惊诧,缓和气氛地朝大家笑了笑,“如果要开除,今天就算个饯行吧,来,举杯,我感谢大家的真诚款待,并预祝各位将来——在人生的风雨途中都有个美满的结局。”

    曲酒可不是好惹的东西,它顺着喉管溜入人的内部,不一会布满全身,在人身上煸动起一股抽象的燃烧性的情绪,极大地强化了这个人准备进行的谈吐或行动;可惜这种情况下的滔滔宏论在记忆中留不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不然当天晚上睡醒后赵飞满可以写上一篇空前精彩的心理日记了。他只是依稀记得,他象一个演说家似的,把自己近半年来学到的科学知识全倒吐了出来,——从刻普勒“地球仍在旋转”的激动人心的名言,到爱因斯坦写给五千年以后人类的亲笔信;从智能机器人的出现给人类带来的兴奋和犹疑,到创造工程学展示的每个人都能他建伟大功业的前景……他只恨自己学的太少,学得太肤浅,完全不足以回答现实生活向他们、向自己提出种种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更感情以临时工的生活体验,给自己的未来人生指引了一个还被团团去雾笼掩着的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高悬着一轮青春与生命的辉煌朝阳,万道金光是新鲜的,无数朵彩霞是新鲜的,洒满了朝辉的大地、河流、山林和高原都是新鲜的,运动中的吸引和排斥都是新鲜的……好新鲜哟!犹如盘古面对他自己开辟出来的天地一样新鲜,犹如哥伦布踏上美洲大陆一样新鲜,犹如宇航员第一次去到分不出上下高低的太空一样新鲜……不呵,赵飞的思绪被这种幸福得叫人晕眩的新鲜感牵回了少年时光——那真正每一天每一日都有着新鲜发现的绚丽时光;听老师讲黄继光的故事是新鲜的,系上红领巾去南山松林中春游是新鲜的,听姐姐偷偷唱“男儿不知女儿心”是新鲜的,喜欢看那个脸儿逗人的又拖着两条粗黑长瓣的女同学是新鲜的,幻想着当一个运动健将和英雄人物是新鲜的……哦,赵飞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感情竟会有如此的丰富、深远;自单身岭烧毁日记以来,他也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对生活竟会发生如此强烈的兴趣,对未来抱有如此坚不可摧的信心。赵飞忆起费尔曾抄送给他的一段名言,“真正的生活是头脑和心脏的生活。”当时他自以为比谁都懂得这句话的精华,其实并不真的懂得;正由于不懂,这才导致了单身岭上那一次精神大崩溃,灵魂大自杀……人生的内在体验中蕴含着这等其乐无穷的佳景,以致使赵飞顿感过去一切的幸福感觉——包括和卢雪华睡在一起的那些温柔之夜——都淡然失味了。他那天晚上的日记留下了这么几笔:
    如果一个人在短瞬的一生中,因为种种现实利益的顾忌而变得小心翼翼,处处压抑着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的冲动,对邪恶逆来顺受,见正义绕道而行,那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高等动物的,试用哲学的话来说,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社会半成品。他的一生中,也许没有巨大的烦恼和痛苦来缠绕,可绝对也没有瑰美如宝石、绚艳如春花的——不,应该说无法形容的宇宙最高意义上的——幸福感来亲呢他和拥抱他的。
    人呵,你如果向往幸福——向往巨大无边的幸福,那就在真理的阳光下,让自己的青春激情象盛夏的洪水一样万里奔腾吧!让自己的生命冲动象初春的惊雷一样满天震炸吧!

第十二章


    事情往往走向自己的反面。在边疆时,赵飞的精神食粮大部分是报刊杂志,有时邮局遇到障碍,好几天才来一大堆,他不管当时怎样疲倦怎样累,也非得先浏览一遍不可,遇到精彩点的文章就大睁着眼睛,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了;当烟和冷水都挡不了倦意的时候,就一头伏在纸堆上睡着了,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在那似有限而无限的社会草原上驰聘。菠萝坡南边那小小窗口内的那小小办公桌呵,曾有多少惊心动魄,气吞山河的青春之梦,宛若幼嫩的胶苗一样在那几个平方米上孕育、萌发、生长……可惜那些杂志报刊运来的精神食粮大多是馊的、含毒的、沙石混杂的,把赵飞的中枢社经系统折磨得好苦哟!等到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青春已在遥远的异乡消逝了七个宝贵的年头,从那以后,赵飞对报刊杂志读得很少很少了。
    赵飞所在的临时工二小队,在那幢楼峻工后便解散了,重新组建时赵飞的名字理所当然被勾销了。亏得诗人毫不在意,立即又找舅舅另给他找了一个工作,并大大鼓励了一番赵飞的新生壮志,说他相信赵飞天生就不属于平庸之辈,终究会是一个叱咤风云的社会英才,这一点已象中国社会必然要走向全面改革一样无可逆转的了。他还写信寄了一首说是青年马克思的诗来,而那首诗的第一段便叫赵飞禁不住疯人似的奔上楼顶,在冬日凄寒的点点雨雪中傲立如松,放射着炽热辉采的目光,奋力穿透肃穆山林的阻隔,穿透莽密无隙的灰黑色云层的阻隔,穿透距离和时间及一切的阻隔,幸运地凝视着一个曾是那么熟悉又已那么陌生和伟大的朗诵:
    “如果我的心灵在燃烧,
    我不能平静地生活,
    没有战斗,没有风景,
    我不能半梦半醒地生活……”

    不过激动归激动,在没有具备强大的现代基础知识的时候,赵飞依然一声不吭地在工棚里守建设器材,一边继续抓紧时间读一些大部头的哲学、历史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罗老师借给他的《狄德罗哲学选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人类伟人传略》等书,更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溜冰健儿,你怎么也对杂志有兴趣了!”赵飞一进工棚,便惊异地发现极少看书的小王半靠在一堆新麻袋上,捧着一本封面都翻料烂了的杂志读得津津有味。
    大致每一个部位都可以用粗壮来形容的小王,一点没听见赵飞的话,一双贪梦的眼睛在摊开的杂志上扫来扫去,这情景就象一个贪财的人来到一块埋有财宝的小院坝,拼命地盯着地面上一切可疑的迹象。赵飞实在觉得奇怪,便不作声地绕到他身后去看杂志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醒目的竖排标题一下把赵飞吸引住了,他顺着读了下去,一种象吃了一块薄荷糖般的痛快感觉刹那间浸透他的全身,“别忙翻别忙翻。”他伸出手制止着小王,小王又非翻不可,结果书页立起来,一人看这面,一人看那面。
    光线越来越黯淡,赵飞读第三遍时实在认不出字来了才想起开了灯,想起了夜晚已经来临。
    第二天清晨,被《中国青年》杂志上潘晓的一篇文章搅得心潮翻滚了半夜的赵飞,不顾睡意的挽留,坚持着从几块杨松板草草搭起的床上跃起,开门后用自来水冲了冲头,做了一遍体操,然后去对面的小学蓝球场上没命地奔跑了十几圈,才把潜伏得很深了的蓬勃精力召唤出来。
    交班后,他吃了点稀饭馒头,便去冶建公司大楼那儿找车搭回家了。倒霉,要九点钟才有车外出,只好等一下;这儿离公共汽车站不家近半小时的路程,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走路的,也好,再读读潘晓文章,他是准备去稿件参加这一讨论的,尤其要对那种“纯粹光明”的教育法进行辛辣的讽剌和猛烈的抨击。
    “同志们,今天我们团委召开一个人生观探讨会,或者叫做辩论会。”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那几个宽大的窗口传了出来。“潘晓的信搅动了全国青年的人心,这一个月多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按兵不动,问我敢不敢组织自由、平等的争论和辩论,说句真话,不是党委支持,我的胆量还小了点,我还想看看风向再说呢?”他笑了,下面会场也响起一阵阵微微的哄笑。“好,闲话不扯,有见教的就上台来吧,特别是那些对我使激将法的,谁说出了真理,我们就为谁鼓掌。”
    他离开了麦克风——赵飞看得很清楚,不知不觉,手中的杂志已被卷成一筒塞进了尼龙网;什么文章比活生生的现实画面更有诱惑力呢?
    浅绿漆色闪光的小礼堂闹嚷了一阵又沉寂下来,宛若一群轻细的雷声,密集地滚过云块厚实的天空后,一切又清静下来;但,闪电——象忘情飞舞的九节鞭一样的闪电,狠狠把云块劈成散乱的乌亮的碎片,一个惊撼茫茫天地的炸雷“啪啪啪”响起。
    “我一向认为女人是社会的当然弱者,潘晓的信把我从偏见中打醒;我扪心自问——敢向社会赤裸裸暴露自己灵魂的光与影的,为什么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
    一雷爆响,千雷竞发,——有的音如大地嚓嚓裂开,有的音如瀑布以断崖轰然跳下,有的音如林海在狂风中呼啸,有的音如钢琴在月夜忧伤地拔响……
    “我不认为潘晓是什么强者,她不过是一个不想掩饰自己孱弱的弱者。人生的路沿着她那个‘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方向,最终只会走进资产阶级极端个人主义的死胡同。”
    “请把你的人生方向摆出来我们看一看。”
    “主观为别人,客观也为别人。”
    会场一阵哄笑。
    “哈哈哈,你这句话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余。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完全彻底,全心全意,在座的谁不会背上十条八条;如果人生的真理永远就这么干巴巴的几句教规似的训言,那我看《中国青年》的编辑们大概都失去正常思维了。不是这样简单,不会是这样简单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几乎要喊起来了。“哺育了一切生命的大自然是如此的千姿百态;给我们悲欢离合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五光十色,为什么最值得它们骄傲和自豪的高级形态——我们的仅有一次的宝贵人生,却被有些人轻描淡写地说成1+2=3这样简单呢?”一阵热烈的掌声回答了他的提问。“同志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得上这个称呼的——有些人大概是终生要这样说下去了,那就让他们去说吧,因为他们迟钝的智力只会为社会生活中的四则运算而不懂三角函数,更不懂得微积分。”他用手帕擦了擦好象看不出来汗水的额头,“我最后要提醒的是,千万不要忘记——当我们把丰富无比的马克思主义简单地理解为造反夺权的时候,亲爱的祖国遭受了一切损失何等惨重的浩劫。”
    掌声未息,一个美丽得象电影明星的姑娘,小鸟般地轻块地飞到麦克风前,待人们的心潮平静下来了,才以迷人的微笑送出了她列车广播员一样娇甜的声音:“既然大家都讲真话,我也不想隐瞒。我借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来表达我的人生观,‘我的嘴唇和眼睛里有我永生的欢乐;我的弯弯的眉毛里有天堂的幸福;我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带有天国的馨香。’”说完她向大家点点头,又幽默地加了一句,“谢谢各位收听。”
    没有掌声也没有笑声,会场象消失了雷声和雨声的天空,静得可以听见几百颗心的跳动。姑娘的话似乎把讨论引向了更渺远的高空,由于那儿陌生而又辽阔,人们一时还沉溺在观察中,来不及发表见解了。
    有人用一种毫无特色的话音打破了寂静:“高燕的话使我想起了西方一位哲学家——他的名字叫霍尔巴赫——的格言,‘人呵,不管你处在什么地位,还是按照给你划就的蓝图去寻找你企图得到的幸福吧。’谁给我们划就的呢?我认为不是上帝,但也不是真理,而是命运,命运才是人生的主宰……”
    “人生才是命运的主宰!”一个头发怒昂,看来肯定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原地冲了起来,气势豪野地说:“相信命运,在我们的时代,不是愚昧的呓语便属于软弱的呻吟,太好笑了!人类创造自己命运的伟大 能力,已经在微观领域复合了全新的生命种类,已经在宏观世界打开了宇宙远方的透明天窗,我真恨我没有诗的天才,不然我决不会借用外国诗人的诗句来倾诉我的满腔激情的——
    ‘自尊心必须有活动余地,
    弱者也许要有柔软的草场,
    在那儿他们乖乖地,
    如同柔嫩的小草一样,
    但我一定要狂呼不已:
    给我风暴!不然我会死!’
    至于我希望给我什么样的风暴,本人想先听听尊敬的团委书记的看法;大家鼓掌——鼓掌欢迎团委书记说几句属于他个人的话。”
    这一阵掌声有如南疆六月间那种不宣而降的骤雨,有几个人拍掌拍得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能够让团委书记以真正平等的身份和他们面对面的,不客气的交谈,这可是他们入团以来闻所未闻的事;他们感到时代真的发生巨大变化了,假若不是简单地称之为巨大进步的话。
    心中也扑打阵阵热浪的赵飞,看见不停地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团委书记站了起来,有所不习惯地走完了那段早已走习惯了路程,可能有些紧张吧,他把阔边眼镜取下来用手帕拭了几下,重新戴上后坐下了,马上又觉得不合适似的站了起来,说些什么呢:“本来我正象蜜蜂一样,从大家的发言中采集芬芳,以便给我十分淡味的思想酿一点蜜;可是有人将了我一军,好厉害的一步棋,——叫我说点属于个人的话;说就说吧,虽然这是乱了套的话,可我觉得很愉快,很痛快,以前纯粹念发言稿我可以来没有这种感觉。”
    “好!这是属于你个人的第一句话。”刚才那小伙儿单个儿鼓了鼓掌。
    “不要以为我又会说好大一篇,我想说得很,可是肚里没有那么多的货来倒,真惭愧!只说感受最深的一点吧,那就是我现在觉得自己以前对青年的了解是何等的——肤浅(这使我联想到好些青年修养读物的肤浅),说真的, 我第一次发现每一个青年的内心世界都是一座花园,里面开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丑的、有毒的花和杂草只占一小部分,对花园的损害并不大,可我们——不如说我吧,常常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铲除这些一时不可能铲除干净的花和杂草上了,愚不可及的非要把它们铲除得干净不可;浇水浇肥的工作做得太少,松土也少,更可悲的是我总嫌花园里的花色彩太鲜艳了,太丰富了,总想挥动一把大剪刀,狠狠剪去那些我不欣赏的紫红色的花、深黑色的花、浅蓝色的花,杏黄色的花、暗茶色的花……”
    清脆的掌声象初夏的晓雨,盈盈掠过会场,淋湿了浑厚的男中音,淋得太湿了吧?团委书记不得不将它默默收捡,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讲坛。
    讨论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

    团委书记的话在赵飞眼前牵开一片模糊而闪烁的光点,神奇的回忆镜头在那跳荡的光斑里清晰地出现 :
    那也是一个上午,也是在一间会议室,不过那是一间没有靠背椅,没有麦克风的会议室,衬衣袖半挽的赵飞,雄纠纠站在一张办公桌前,以团支部副书记的身份对几十名团员和要求进步的青年讲课:“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连队有少数人一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散布奇谈怪论,有的宣扬小家庭生活是人生最大的欢乐,有的宣扬个人奋斗是通往天堂的阶梯,有的宣扬命运的避难所是什么女人的怀抱……简直是乌七八糟!象一个十二头牛滚过的烂泥塘。同志们,我们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员,我们是要求进步的革命青年,向这些非无产阶级思想作永不调和的斗争,是我们这一生光荣而神圣的使命!社会主义的中国,不允许人的思想复杂化,尤其不允许年青人的思想复杂化;八亿人的思想都应该,也只能统一在一个思想——即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下,单纯得象阳光,透明得象水晶,洁白得象玉石……”

    一个熟悉的,因为这熟悉又显得亲切的女性的声音, 抹去了赵飞眼前的光斑和镜头,啊!好象是她……苹果形的脸蛋闪射出激动的红晕,英姿勃勃地站在主席台上,象在捍卫什么即将遭破坏的珍宝一样,义愤填膺,语调高亢:“ 我为团委书记的发言感到害羞,他在退却,说得尖锐点——是在投降,向某种貌似美好的东西举起了白旗!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哼!这个问题在资本主义国家倒得值得探讨,在旧社会的中国也很值得探讨,在社会主义中国的今天有什么值得可探讨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看有些人是借着探索真理的招牌,趁机向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泼污水、倒垃圾。”
    会场一下骚动了,好几个小伙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看神情他们只有冲上讲坛给发言者一顿拳脚才会感到解气……
    “别噪动不安嘛,你们讲了那么多,就不能容许我把问题讲完吗?难道你们所说的平等只是针对他人的?”她喝了一口水,待会场宁静了才继续说:“我认为,不必枉费心机在社会主义的中国探索什么真理了,这实在属于中世纪骑士唐·吉柯德先生攻打风车一类的可悲举动。同志们,我们的社会没有——也不必要向人们隐瞒什么真理;恰恰相反,它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把真理象大型雕塑一样摆在广场和公园的新型社会。革命导师的经典著作,书店可以买,图书馆可以借,它向我们赤裸裸的展示出了关于社会,自然也关于人生的总真理;而我们党的文件和大量公开发行的报刊,则向人们声情并茂地叙述着每一个具体的真理,人生观问题又岂能例外?探讨那么多干什么?真理本来象一幢楼那样质朴而庄严地矗立着,你东探索西探索反而把好多青年单纯的心弄得复杂化了;什么‘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什么‘合理的利已主义,’什么‘提高自我价值,发掘自我意义’,等,等,其实还是用两个字就可概括——自私……”
    “荒唐!”赵飞气愤得奔拢窗口,一掌把半开的玻璃推向内墙,“咣”的一声,玻璃碎破了……

    一九八0年的夏与秋呵,在赵飞的人生屏幕上虽也是一闪而过,但它已经被英雄钢笔的笔尖精心录制了下来,任何时候一放,他的心都会像嘉陵江的洪峰一样咆哮喧腾,或者像缙云山的晓雾一样飘渺涨漫,像市中区的解放碑一样庄严肃穆,像枇杷山顶观掌山城夜景一样华幻诱人……哦,朋友,别以为这是一个业余作者在玩弄笔墨,那样的夏与秋实实在在是与赵飞同时代的青年们难以忘怀的呵……
当曾是灾难性的红卫兵运动发源地之一的清华校园,在相当普遍地散漫着牢骚、抱怨和低沉气氛的社会大地上,勇敢地喊出了”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的响亮口号,振奋了千百万青春心灵的时候;年仅二十三岁的女青年潘晓,用发自肺腑的、泪血齐涌的悲愤一问,把一代青年顽强无畏的思想探索,引到了更深刻、更真实、更广远、更惊心动魄的方向;接着一个纯洁正直的、年青的女共产党员范熊熊含恨投海,她那愿亲爱的党早日清除自己身上的蛀虫,使自己的肌体健康发达的忠诚遗言,不知读得多少风华正茂的中华儿女热泪滚滚,壮志腾腾,的确呵,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青春——这灿耀眼的字眼,这流光溢彩的语言,这动地惊天的名词——这曾经像神的双掌一样为地球向太空托起雪莱的抒情长诗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两个矗立在开创与永生之间的金黄色巨型字体——要使它们的价值、魅力、特色、英姿、威风等等,得到从理论到实践上的完全承认与发挥,还有众多的坎坷要踏平,还有不少凛冽的风雪要穿过……但可喜的是,当代的热血青年再也不是没有看见和无法看见这一切的“纯粹光明中的盲人”了,他们终于把曾经全数寄托给某种偶象或神明的人生幸福拿了回来,交给自己的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交给自己创造性实践中失败的苦恼和成功的喜悦,交给自己多次否定中趋于肯定的对真理的信仰,交给自己强烈感受到献身于人类进步事业的无法言喻的豪迈和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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