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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醒悟(中篇小说第7--9章)

[日期:2007-09-05] 来源:舒明武创意网  作者:舒明武创意网 [字体: ]

第七章

    销魂荡魄的一个星期,赵飞的头脑始终象患了重感冒一样昏沉沉的,恍惚惚的,除了听雪华的吩咐,他什么话都不想听;除了随雪华去游逛,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幸福?这就是拼命寻找的幸福么?!——偶尔清醒时,赵飞痴痴地望着长江的波涛、南山的松林自我发问,“生命的愉乐里只有爱情使音乐低头,但爱情本身就是妙曲。”雪华抄的爱情格言中也有这么一句,可这是爱情么?是我多年前梦魂萦绕的那种马克思、燕妮式的爱情么?算了,又是马克思,“生硬模仿伟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永远愚人的举动,马克思抽烟周恩来不抽烟你怎么办呢?”文炎说过的一句话把赵飞常常回到马克思那儿去的思维拉到新的方向上去了。

    一天下午,气候有些转热,中午下的一场小雨刚淋湿地表,微微蒸腾的热气使行人无不感到闷燥。赵飞忘记了雪华昨晚告诉他的她今天进城接母亲的事,依然早早前往了,而且今天还有个借口,那就是昨晚他无意中带走了雪华的一张手巾。要走拢那幢四楼一底赵飞才想起雪华要晚饭后才回来,或许已经回来了吧,他抱着绕幸的心理上楼了。
    三楼,赵飞抬起右手正要敲门,忽然发现门没有锁一样,便轻轻一摊,门大开门,里屋传来一阵忙乱的响动。
    “哪一个?”雪华的声音气愤的传来。
    “我”赵飞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走到里屋门前,他刚一推,门刚她被人往内里一拉,他没站稳,向前踉跄了一下,此时,他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的蛮黑的小伙怒视着他……
    雪华把赵飞推了出来,再把门拉上。“找我什么事?”她的脸色十分平静,手稳稳地扣着一件显然是匆忙披上的短袖花衬衣。
    赵飞死咬牙帮,双眉紧聚:“他是谁?”
    “我的另一位情人。”
    “哼!想不到你真的是个……”
    “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就算我过去的话全是骗你的吧,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玩笑,我不是过想玩得有声有色而已。”她的语言愤激起来,“人与人之间天生是平等的,我被你们同胞中的一些人骗过玩弄过,无非只是因为我的姿色出众,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玩耍一下你们中容貌非凡的呢?难道我没有这个平均的权利?赵飞,你能不能用你学到的马列主义给我解释一下?”
    赵飞完全无力回答这些问题,除了忆起那已经烧毁的一切的一切,他好象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雪华不自然地,含些苦味似地笑了一下:“谁叫你长成个一根葱似的小伙,惹我那次在南山公园的舞会上看了你一眼便久久难忘,我没有向你索取任何物质的东西也是因为这唯一的原因。但我们长处下去是不会幸福的,是的,不会幸福——你不是贵族子弟我也不是公爵小姐呵!”稍停,她换了一种揶揄的口气, “你现在除了光滑的外表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的精神比我的精神都还要空虚。现在的人,能找钱的就找钱,能当官的就捞油水,地位低下的在拼命读书,钻数理化、钻外语、钻文学、钻技术,你呢?超假不归,靠父亲的血汗养起,优哉游哉,堕落得连追求知识的愿望都没有了,还奢谈在寻找什么幸福?嘿,有几次我都忍不住转脸去,笑了,要是你不在,我会笑得在床上打滚的……你受害了?哪个没受害?一代青年都受害了,整个国家都受害了,都象你这样,只有当亡国奴——原谅我,”她和缓了一下语气:“我只能算个弱女子,莎士比亚所说的那种弱女子,对其他人我不会说这一番话的,对你却非说不可,因为你到底有过改造社会、推动历史的宏伟理想——再见。”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后走向里屋,走到门边又蓦然回过头来,凄怆而狂怒地几乎是吼一样地对赵飞说:“去吧!去重振你人生的豪情壮志!去为我复仇,去为你复仇,去为一切无辜的受害者复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与社会的丑恶永远是不共戴天的!”门剧暴地“哐“了一声,关上了。
    哦,这些话的每一句都象一只巨大得惊人的水蚂蟥,从赵飞的耳朵钻进去,紧紧地,死死地盯住他的心脏没命的吸呀,吸呀,仿佛要把心脏循环系统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已很腐臭的青春血液吸个干干净净,他受不了却又无处转移这一次新的巨大的心灵创痛……他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悔愧交加、满面羞容、跌跌撞撞地下了那几层楼的阶梯了,只记得深秋绵密的小秋漫空飘洒,偶尔掠来的一阵风捎来初冬的奇寒,哪里去呢?回家,不想;去朋友家,更不愿……他的全身象火一样的发烫,双脚漫无目标地移动着,既不知奔向哪儿又不愿稍停半步,纷繁杂乱的思绪象柏油公路两旁五花八门的门面一般忽忽闪来,又匆匆驰去,无论熟人或车喇叭招呼他一律不加理睬,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听见……
    如果是一位同学或朋友这样的批评他甚至批评得严厉十倍,他的心境决不至于这么糟糕,可是被一位生活的堕落者(从良心的角度讲,他也认为这种女人是堕落者)痛骂了自己的堕落,并且点出那些令人寒心的往事来加重斥责的份量,赵飞哟赵飞,你是在寻找通往真正幸福的道路还是在为堕落寻找借口?你是不是正在变成叶班长鄙视的那种“金钱美酒加女人”的生活可怜虫?……迷离恍惚的行进中,赵飞的思绪又象长江嘉陵江汇合处混乱扑打的波浪,越扑打越混乱,越混乱越扑打……
    盲目地疾走、拐折、穿行,走到哪里了赵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以发梢到脚跟全湿透了赵飞没有感觉也不愿感觉。思索、痛苦的思索总会有所成果的,赵飞终于悟出了这样一条真理:彻底,永恒地告别过去——决不象烧毁日记本那样简单,十五至十七岁的红卫兵生 涯,十七至二十五岁共青团员加预备共产党员的生涯,这些纯红、赤红、火红的燃烧爆发的青春生涯,已经在他的记忆中刻下了太多、太深的印痕,稍稍触动就象电影中的回忆画面一样,把过去的生活画面一幅幅鲜明地展示出来,引起你新的思索、联想、惆怅、欢快——搅翻你灵魂所能控制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这一真正的发现竟使赵飞兴奋了好几分钟,随后更大的沮丧象刚刚闪亮的街灯映照出的亿万根银白色丝线织出的雨网,以四方向他围来,旧的生活无法斩草除根,新的生活又云山雾海,哦,人生、人生……赵飞的头脑因极度的思索而巨痛起来,痛得简单要爆炸或无数的碎块才好受一点,他走不动了,饥饿的感觉袭来了,寒冷的感觉袭来了,他侧转身,径直朝一家小酒店走去,越来越浓的酒香肉香使他回想起一位同学信奉的格言“当杯中的泡沫还没有消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沉醉于世上的欢乐?”
    此时的赵飞,想起什么就信奉什么了,他掏出身上的六元多钱买个精光,一个人狂吃狂饮起来——
    酒肉啊,历史上曾经养育过万千条绿林好汉,也曾经催肥过成打成群的人间懒虫的透明液体和绵腻固体,如今你要把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中国青年,引向何方?哦,身渐渐发热,头渐渐沉重,眼渐渐昏花——小酒店在奇妙地飞舞,大街在怪诞地旋转,直到世界和宇宙的一切都颓然倒下……
    灵魂仿佛在黑暗无底的渊中毫无知觉地躺了好久,好久,终于在一线不知从哪儿钻下来的光照下开始苏醒了,红色的光,红色的亮光,亮得灿烂夺目的红光,——天青色的窗帘布左上角没拉直,一线阳光从那里溜进来,恰好停步在赵飞想睁开又怕睁开的惺松睡眼上,他艰难地移了一下头,光却原地不动,空照在洁净的枕巾上,“吱——”门开了,赵飞赶紧又闭上眼睛,微微的一声“空”,象是什么盆碗搁在桌子上,脚步声悄悄向床边移来,消失了。“还在睡,这家伙真是有点天才的禀赋,随便朝那一方向走都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嗨,要是人真的能活一万岁就美了,那他每一条道路都可以试上一百年了。可惜——睡吧,还好不要我来唱催眠曲。”赵飞听出最后一句话的幽默中夹有些凄苦的感叹,脚步声向外响去。“吱——”门关了。
    赵飞再睁开眼睛:奶白色的日光灯管,皱裂和开始泛黄了的天花板,天青色窗帘,柜顶堆满了卷扎的书报的猪肝色大立柜,面上堆放着翻开的书、墨水瓶等杂物的还没上漆的写字桌,屋中一张折叠式的小圆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碗都扣着,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这是谁的家?刚才那个人的声音象有点熟,他再往床的内壁一看,字字凝重的一行隶书体,笔笔透出苍雄之气:
    生活之树常青。
    “生活之树常青”,赵飞不由朗诵了一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是罗老师的家,教语文的罗老师常常用这句话来解释许多难以理解的现象。那个书架,那个第四格缺了一块的书架使赵飞睡不住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要走,门外却又传来脚步声,他只好又闭眼躺下,一定要等罗老师一离开便爬起来不辞而别。“嘶——”门好象开了一丝又好象没有开,赵飞不敢睁眼,那一件遗忘了的往事又浮现出来。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的一个中午,赵飞、薛文炎几人戴上红卫兵袖章,雄纠纠闯进罗老师的小斗室,质问他为什么在课堂上向同学们宣传什么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罗老师端两根小凳给他们坐他们不坐,非要他解释清楚,不然他放毒必须消毒,他们已经请示过工宣队程陈队长了,罗老师也站着,他脸上的神情既不象哭也不象笑,赵飞却感到他似乎无形中在嘲笑自己,再一次厉声质问:“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运行,你却说理论是灰色的,我承认反动的理论是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但是难道革命的理论也是灰色的?难道战不无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灰色的?难道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也是灰色的?”赵飞简直是义愤填膺,怒火万丈了。
    罗老师依然不慌不忙,镇静如常地说:“如果这句话不是我的说,恰恰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说的呢?”
    “不可能!”赵飞斩钉截铁。
    罗老师不声不响地走到一个共有四格的木书架前抽出一本精装的《列宁全集》,熟悉地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的几行对赵飞说:“你自己读一读。”
    赵飞一个人凑上前一看,白纸黑字,方方正正:我的朋友,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啪!”他气得右掌往第四格木板上重重一拍……
    就是那一掌拍烂的,赵飞睁开眼,抬起头来呆呆盯住书架的第四格,《列宁全集》仍在那儿挺直地排立着,板子换了一块新的,现在也显得阵旧了。
    “赵叔叔,你醒了,爸爸叫你醒了就吃桌子上的东西。”原来有个小女孩一直在门缝偷着看他。
    赵飞的心底泛涌起一股暖流……

    “嘿,小赵啊,新中国成立快三十年了,好多封建社会残留的破布烂衫不但没有和我们永别,反而把一些人缠裹得更紧了,有些还是共产党人,党的高级干部,你想象烧毁日记一样简单地烧毁过去的浅薄无知,实在是想得到而做不到的呵。”
中午,小圆桌,几个凉菜,两瓶汽酒,罗老师与赵飞边饮边谈。
    “你的情况,文炎前几天来耍时给我谈过,我叫他一定请你来耍,他们从农村回来了都来耍,就你不来,呃,还记得送你支边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不过当时觉得你好笑,不理解我们具有伟大抱负的红色新一代。”赵飞口干得很,一个劲地舀排骨罗卜汤喝,“‘当生活给予你沉重打击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从而爬不起来。’现在才算懂得了这句话的价值。”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好,来,嘿嘿,”罗老师把汽酒倒满赵飞的酒杯,“为你难得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人生进步干一杯!”
    “进步?历史意义?”赵飞迟迟疑疑举起了杯。
    “进步呵,怎么不是进步?你把浅薄无知的、受骗上当的自我勇敢地烧毁了,你开始寻找真正属于个人的眼光,你开始了从实际的生活中寻找属于个人的眼光,你开始了以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寻找幸福的艰难行程;从今以后,你便作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有思想的人的形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嘿嘿!”罗老师兴奋地笑了起来,习惯性地用右指摸摸又短又密的胡鬓,“真值得再干一杯。”
    “不值得的,罗老师,我自己也感到了自己的堕落。”赵飞不敢碰杯。
    “来吧,拿出当年的勇气来。”罗老师深沉、严肃的目光,透过明亮的镜片直视赵飞饱含内疚的眼睛。
    碰杯,一饮而尽。
    “历史的转变太猛烈,太巨大了,每一个人都大睁着惊讶的眼睛,重新打量着人生、社会、世界,过去沉默的现在歌唱,过去高昂的现在低落,过去相信的现在怀疑,过去否定的现在肯定,这些其实都属于正常的历史现象,它们的好坏高低往往要过一段时期才能看得清楚……”
    “罗老师,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赵飞焦急地打断了罗老师的话。
    “嘿嘿,你要我当个江湖郎中,给你开一张百病包医的单方又在我这儿买药,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也在艰辛地探索着这个激动人心而又使人迷茫忧虑的时代,我要告诉你的仅仅是——也只能是:光凭自己的聪明、机智、才华,光凭自己直接的很有限的生活经验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不求助于知识,任何探索都只能取得一时或局部的成功。”
    “要学哪些方面的知识呢?”赵飞向罗老师坐近了一步,并给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
    罗老师解开了白衬衣上面的第二颗扣子,顺手捞来一本杂志扇着,抬着看了看表:“只能简略地谈谈了,首先是哲学知识,(请注意,我说的学知识和读语录之类的学习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哲学思维贫乏的人,他们的天资再好,一生中得到片面真正和局部真理的时候,远比得到科学意义上的真理的时候为多;其次是历史知识,如果一个人不能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分析现代生活的各种矛盾,他就很难逃脱浅薄,幼稚甚至可怜可笑的精神状态……”
    ……

第八章

    人们差不多都在说山城的雾是举世闻名的,这实在是溢美之词,尤如视野狭隘的古人动不动就称家乡的山水为“天下第一峰”呀、“人间第一泉”呀,其实又称个什么呢?菠萝坝的雾那才叫真资格的雾,比重庆的雾更纯、更白、更浓,而且掺和满山满谷的野花芬芳,吸一口终身难忘,只可惜家乡的人很少到菠萝坝去过,只好自吹和听任别人吹了——“在雪中谈恋爱比在夜色中还要安全,“家乡的人想得出这么精彩的赞美雾的语言吗?……
    晨雾中,赵飞在公共汽车上的胡乱遐想。
    一九七九年初春,赵飞乘清早七点零五分的直快列车,只身离开了重庆。
    “朋友,你也来,”一只精致的高脚酒杯递到赵飞面前,“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弄到茅台酒,等有一天我担任商业部部长,首先就撤茅台酒厂厂长的职。”
    赵飞莫名其妙地接过了酒杯,他坐的是双人硬座,只见其他三人纷纷取出包里的“山城”啤酒、沪州特曲、塑料袋封装的油浸浸的板鸭、卤心舌、猪耳头、鱼皮花生……脸上的笑纹全部得意地舒展开来的是那个胖得够味的青年,“打套西装来不及了,外国人讥笑的这蠢笨的毛式服装还得跟我几年。”他一边嘟嚷着,一边脱着那件淡青色的呢制中山服,虽然是新买的——买小了一点。
    岂能白吃,赵飞赶紧从行李架上抽下灰提包,掏出麻辣牛肉和五香牛肉干,    “哈罗!”斜对面的一个眼镜欢呼起来。
    沪渝线上的列车呵,你运载过多少平淡或惊险的往事,你可还记得一九七九年初春的那一些时光……

    “如果你也是知青,请站起——为我们可歌可泣的知青岁月默哀一分钟,“赵飞身边这个脸型极富欧洲男子特征的青年站起来后,其他人——包括赵飞也庄重地站起来了。
    一分钟后,这青年依照严峻得象一块铁青色的刺天峭石,他独立端起一杯酒:“我代表我们四人,也希望代表全体知青,向赠予我们青春的欢乐与痛苦、生命的打击与锤炼的广阔天地,真诚地敬上一杯,”“嗯——”满满的一杯特曲被泼出宽阔的窗外,随风而散,醇香远益,他示意三人坐睛,“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但丁曾经说过,‘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最大的赠品,最伟大的杰作,最为他所珍贵的,就是那自由意志。’剥夺我们自由意志的时代已经结束,大家都开始成为意志自由的人了,职业、地位、性别、出身都是无足轻重的,今天我们不再谈过去,自由地畅谈一下现在和将来,酒也自由地畅饮吧。”
    “我们已认识了,不过还是相互介绍一下为好。”眼镜对赵飞伸出手,“我叫林义风”。
    胖青年叫施冒富,泼酒的青年叫华翔。
    “我叫赵飞,云南支边青年。”
    “哟,支边的,了不起,英雄!我个人敬你们一杯。”施冒富一会就热得想脱毛线背心了,“演讲,比上请愿,游行、集会、外台都播了,真乃乱世出英才,你们为中国知青问题的最后解决打了一发加速弹,谢谢!”冒富一饮而尽。
    赵飞也感到热了,把拉丝上衣脱下,把高领黑毛衣颈后的拉丝拉开,他心头暗想,今天是个好机会,不仿和他们大争一番,象罗老师所说的那样,——你可以有意坚持某种真理,直到人们把它驳得体无完肤,而你才再一次思考它的真伪。
    “不,冒富,不能搞全盘否定,上山下乡的运动是毛主席的号召,周总理支持的……”
    “算了”冒富拿起一支烟玩味着,“问题不在于谁说的,而在于说得对不对,”他的话如同他的身躯,铁铁实实,毫无飘虚之感。
    赵飞谈兴大增,步步紧逼:“咦,朋友,上山下乡一否定,一大串的社会主义新生事物都难逃厄运,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就又从何谈起呢?”这些正是赵飞近来百思不解的和理解了却不透彻的问题。
    冒富盯着赵飞,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却又被林义风硬塞了个鸭腿进去,“虚哥,心有余悸的虚哥。”他被奚落一句后,闷声啃起鸭腿来。
    “老兄这种定点思维法实在太陈旧了,比红卫兵的袖章还要陈旧,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角度思维呢?”他的话和他的相貌完全相反,又莽又急,恍然间粗犷的汉子代替了清秀的小伙,“凭良心说,要不是这场文化——什么鬼文化!神化——神化大革命。”他指着几人,“你华翔早已是一个名扬四海的历史哲学家,你施冒富早已是一个比钱学森更高水平的高级专家,你赵老兄凭你的正统思想少不了是个雷锋式的人物,也好,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来给你题字,有千百万人来向你学习的,至于我林义风,不吹牛的话——笔杆子摇错了也要摇出一个《茶花女》来。”他的眼睛骤然放出一道神往的奇光,随之黯淡了,“可现在,大学毕业了的岁数——二十七岁才刚进大学,大学四年又不准结婚,爱人哪爱情,你这人生美妙的插曲,你这人类必修的课程,你这精神世界的天鹅湖,你这私生活的最高喜悦……”
    华翔的手轻轻一摆,“可敬的小仲马,抑制一下你的灵感吧,狂热对于探讨是利少弊多的。”
    他的话真灵,林义风止住激情的倾诉,抓起一个啤酒瓶,声音滞重而悲凉地说:“酒呵,愿你为我往日的爱情致哀,为我明天的一位陌生而美丽的姑娘祝福。”他挺立着腰,仰脖猛灌,若不是冒富夺下来,一瓶啤酒不被他一气灌个精光才怪。
    “赵飞,我对你的观点很有兴趣,希望我们能深入谈下去,一种观点的形成是不易的,正是为这个不易,引出了另一个不易,那就是推翻它的不易。”一支‘大重九’烟递了过来。
    “等等。”赵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踩上桌子一小角,在提包里取出一包姐姐托熟人给他买来的带烟嘴的“中华”牌香烟,撕开,撒给三人和左面座席上一个严肃地向他们这边弓着腰的中年人,中年人忙起身捧迎,并把自己的一包精装“牡丹”牌香烟也丢在了这桌子的边缘上。
    “我们谈具体一点的好不好,真理总是具体的!”赵飞自烧毁日记以来第一次不自觉地引用了一句像是列宁的话。
    “好。”华翔慎重地点了点头。
    “允许我先谈几句往事吧,我在边疆近八年了,怕比你们在农村更深地体会到了现代化对于中国的必要,我所在的菠萝坝至今没有电视,连宽银幕电景也才刚刚进来,头一回放映时莫说傣家瑶家苗家了,大城市来的知青同事欣喜若狂,头几天晚上就睡不好觉了,就象七三年等待中央慰问调查团来惩罚捆绑吊打知青的家伙的前几夜一样。算了,那些傣家老乡当年割草喂拖拉机之类的笑话我不想再多讲了,总之这次探亲回来才相信了中国在经济上真的是不发达国家,比南斯拉夫都落后得多,可我左想右想还是没想出落后的决定性因素在哪里。”
    “竞争!最关键的是没有竞争。”额头花筋已经较高的林义风不知为什么一说出这两个字就格外愤激,身子一冲一冲的像时时都要站起来,“自然界五花八门,千姿百态的动物和植物,亿万年来从未停止过生存竞争,正是这种生气勃勃的竞争淘汰出低劣的形态而留下优良的品种,从单细胞到哺乳类,一切越来越精密、完善、高级,在最高的阶段上也就出现了人。懂得吗?人本身就是竞争的结晶体;几千年来人类社会的进步,又离得开竞争的解释吗?哼!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人类最富于活动与创造性的社会,却不去鼓励人们竞争……”他不想说了,也许是担心说出太偏激的话来。
    “竞争算好大一个问题,”冒富不以为然,“不把那些僵化、顽固、保守的中层干部拉下来,你竞争得起来?我的舅舅说得对,中国的未来只有一条出路——改革,中央想改革,老百姓盼改革,中层干部却怕改革,它们上不上,下不下,嘿!就在那儿卡住了。”
    这些言论赵飞已听过不少,并不觉得新鲜,他侧身问轻轻抖颤着一支钢笔,一边听一边沉思着什么的华翔:“你的看法如何?”他已感到了华翔语言的份量,赵飞毕竟在有抱负的人群中“风流”过好多年。
    “先听听你的。”
    “我是风雨雷电一齐来,糊涂了。”
    “我不见得比你更精醒,不过抛砖引玉也未免不可,再喝一杯吧,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喝点酒有助谈兴,如此自由的畅谈,难得得呵,雷锋要活到今天,真不知他将作何感想。”
    一瓶泸州特曲就这么的空了,这次那中年人主动要求喝了一杯,不过他仍未发言。
    华翔无意识地翻了翻半搁在桌面上的黑色硬面抄,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疾闪而过的山山水水,再回过脸来,语调是沉重的,也是坚实的,赵飞听出其中杂有丝丝的隐痛:“我对中国社会的前景,用四个字概括一尽:忧喜交加,我不愿象有些报纸的专栏评论家那样,一半靠指令,一半靠猜测地对中国社会问题大发议论,法国的一位乡村教士——梅叶是我的最高榜样,她给予暴政和宗教致命打击的武器,不是高深高强度妙的哲理,而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他所列举的社会现象丰富、全面、富有逻辑性和内在联系,具有不可反驳的强大威力,太令人神往了,中国现在太需要这种宁愿生前默默无闻的真理殉道者了,我,我之所以只填了一个系——复旦大学哲学系,首先因为我受到它办的学报《学习与批判》的欺骗,我想原地对它报复;其次我想去那里更多地谈一些哲学及社会科学方面的名著;更重要的是我想利用名牌大学生的头衔,进行广泛的社会调查——这并不与哲学矛盾,因为我所理解的哲学正是费尔巴哈的一句名言所深刻指出的,真正的哲学并不是创作书而创作人——要亲自成立社会调查团。”华翔的深峻的双眼头一回闪烁出激奋的火花,“如果不批准,那我就进行个人调查,工厂、农村、机关、学校、干部、工人,所有一切都重新制表,严格调查,精密分析,再从中得出科学的结论;一切与这种结论不相符合的,不论怎样官面堂皇,一地多么声势显赫,我一律不予理解,并向它们作不懈的大无畏的斗争。”华翔难得地露出一丝喜悦的笑,仿佛他自己有所成功了。“朋友们,说句笑话,如果你们的身体永远健康的话,我将寄一份表格给你们填。”
    “没问题,本人用人格担保,每一栏都不会遗漏千分之一的。”
    除冒富回答了一句,赵飞和林一风都没有吭声,大概是华翔那严肃得像神父一般的表情感染了他们吧,以致于笑话也无形中失效了。
    寒风凛冽的贵阳车站,互留地址,热情相祝后,赵飞与他们几人恋恋不舍地分手了,一生中他们不再相聚是可能的,要把他们忘掉——至少要赵飞忘掉这一切探讨性的旅程却是很不可能的,因为人生美好的要素中,有一些就是对于激动人心的往事的深情缅怀。

    赵飞继续向南……
    火车、汽车、拖拉机……
    云贵高原上一望无际的未开发的红土——滇南崇山峻岭中的万重千叠的碧翠,高歌低吟的溪泉——扫帚花,熟悉的扫帚花,那山坡上霞红而河滩上又雪白的一片片扫帚花呵……
    竞争的后果,否定后的肯定,卢梭,封建遗毒,偶象,民主,知识年代,信息论、文化复兴、卜伽秋、拜伦,大跃进的疯狂、追求,人性的光辉,自我发现,良心、性解放、爱的现代风采、奖金、家俱、陈冲的个性、矢村警长、立体声、莫扎特、阿Q精神、刘少奇、华尔兹舞曲、姑娘的温柔之美、韩志雄、人才、走后门、令人胆寒的关系网、邓小平轶事、红卫兵、西单民主墙、冤案、毛泽东的晚年、科幻小说、大裤管、日本专家的勤奋……除了上厕所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争论的十几个小时呵,争得华翔都吼了几回的几百分钟呵,吸引了半截车辆的密麻麻的人群的几万钞钟呵,什么问题似乎都提出来探讨地的整整一天呵……赵飞记不清也不可能记清它详细的内容了,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有意地竭尽全力来坚持的“正统理论”显得太软弱无力,进攻时象一把锋利的刀去砍铁青色的巨大岩石,防守时象一层薄薄的竹篱笆想挡住发怒的公牛的冲撞;不攻不守时就象一个靠溜须拍马屁爬上去的干部,傲慢而呆笨地坐在办公室里听有实践经验的人谈生产安排,不发言怕显不出地位,想发言又怕闹出个笑话……
    赵飞笑了,脸上在苦笑,心头在甜笑。

第九章

    攀枝花——南疆的骄傲之花,早于二月间就在蓝天上热情洋溢地开放了,好鲜好红哟,齐刷刷开满了横贯菠萝坝的公路两侧,站在公路的起点望去,它象两排一直烧到苍黛色远方的云中圣火,靠近它的白云都被染得绯红绯红的;而三月的软风,又给橡树林亿万根光秃秃的枝桠,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青得嫩幽幽的,青得水灵灵的,叫人只瞥那么一眼,老朽的灵魂顿时都会抽出一簇簇柔润的幼叶来……
    胶刀已经磨亮,胶桶已经洗净,胶架已经安好,胶杯已经搁上……
    由淡青渐渐化作浓绿的橡树林,乳汁快要涌溢漫流了……
    知青们却要返回遥远的大城市了……

    七队的球场上,下午就热闹起来了。
    “海员”穿上一件崭新的海横衫,肥硕的头显然烫了一下,可乱惯了的满头粗发好象还不肥烫似的,有几处依然散立如旧,搞了点美中不足,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手握着一把木制的日本式指挥刀,在指挥几个人搭架。新剖开的竹块,把菜地的那股清泉接引出来冲洗球场,他的任务是把球场冲洗得干干净净,再弄一大堆柴伙,要够烧一夜的,由费尔组织的“告别菠萝坝篝火晚会”在天黑尽后就举行。柴伙的主意他打了好几天了,廖副指导员家的小伙房多的是,他敢不给,老子就掏出打火机,“嗒”的一声打燃,先问他这些柴伙是哪点来的,是不是剥削知青的劳动来的,他要是不吭气,老子就连他的小伙房一把火    了,哼!一想到帮他盖小伙房连点肉味都没有闻到,海员就牙齿都气得格格作响,顺手把军刀一挥,“刷——”一张阔大的芭蕉叶被削去了大半;“给不给柴伙老爷走的时候都要把他的小伙房烧了。”
    其实柴伙顺利得很,廖副指导员早就躲了,他知道自己的可恶事干得太多,好些知青都是饶不了他的,海员正要指挥人搬柴,诗人赶了过来:“不要烧他的柴,我们烧自己的,不仅是柴伙,还有板凳、椅子、床和破箱子,还有我们青春的梦,我们人生的痛苦和辛酸,也一齐烧毁在美丽的菠萝坝!让那黑色的灰烬,化作培育未来的高级养料……”
    “滚滚滚!”海员用刀背拍拍诗人的屁股,“也好,那你来指挥,我去打两条狗来,再吃一回烤肉,哎呀,差点把这盘好菜都忘了。”他左手对一直站在肩头上的小猴子比划了几下,小猴子懂了似的叽叽几声,下地往球场左边的房子跑去,帮他拿那两支好久不敢拿出来的火药枪子。
    费尔感到自己缺乏组织才能,便请赵飞作顾问,赵飞正愁不好插手,立即安排进来,哪些人去菜地弄菜,哪些人骑马去街上买酒,哪些人编排节目,哪些人负责食品管理与安排,哪几个干部、老职工不允许参加(这是按费尔他们的意思办的——……一下子井井有条,不过他本不出面,一切都由费尔出面布置,赵飞觉得人们对他并不感冒。
    “你不想讲点什么吗?你是菠萝坝的风云人物,此刻的心情是不会平静的,平静只是虚假的表象。”费尔站在赵飞那张只漆了桌面的书桌边,凝视着玻板下几张崭新的电影明星剧照,语方象是轻描淡写。
    赵飞不知其所以然地摆了摆头:“我是有很多的话要说,可我又一句话都不想说。”
    费尔踱了两步:“为什么不可能说说你怎样从恶梦中醒来?”
    赵飞思索了一会,“人生仅仅醒来是不够的。”
    “那——到时再说”,一件深咖啡色短袖衫出门去了。
    篝火晚会晚上十点开始,在此以前,每个人的任务是关灯、睡觉、养神,不许走动,除了海员率领那一支由三人组成的执法队。——这也是赵飞提出来的,他认为没有精力要一夜是办不到的,勉强办到了效果也不怎么好。
    绝大多数人都睡在床上,灯也关了,没睡的远远一瞥到臂缠白毛巾的执法队身影也慌忙躺下,取消参加篝火晚会的资格——这处分听来是此比一次记大过更令人害怕和恐惧的。
    赵飞躺在硬木板的床上,台灯关了,闭上眼睛,把手表放在枕头边,静静地听着它那清晰、脆亮的走动声:“嘀嗒、嘀嗒……”
    是啊,赵飞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此刻可以强迫自己的眼睛闭上,却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使自己汹涌澎湃的,比野藤江七八月的洪波更迅猛吓人的思潮宁静一丝一毫,离开边疆,回到重庆,回到那八年来为儿女操碎了心的妈妈身边;回到那八年来常常在梦中萦绕的水银灯映照得雪亮的大街;回到童年和少年时光小伙伴们勾柴和掏雀儿窝的那坡杨槐树林,摸螃蟹和捉小鱼的那条水竹儿遮漫的远山的小溪,集体摔跤或零零散散光身子躺着的宽阔的长江岩边……永久,永久地……不再象探亲一样刚刚耍出点味道又要忙着去买火车票,不再有火车站台上打架最亡命的知青也暗暗伤心落泪的场面……赵飞这么多个月一直半信半疑的情景竟然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他不由想起了前两年自己起草的《扎根派宣言》中的一段:
    “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可怜虫去空等着嘲笑我们的那一天吧!他们永远不会懂得毛主席命名的知识青年——意志何等坚定,毅力何等顽强,抱负何等伟大,我们不仅要把自己灿烂的青春年华,全部贡献给社会主义祖国的橡胶事业;我们还将世世代代扎根在美丽的南疆,十二级台风刮不走,九万钧雷霆炸不散……”
    “啊!”赵飞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双手一松,象遭了重重一击似的,全身瘫软无力。在今天的情况下,谁也没有,谁也无心来嘲笑他象“可怜虫”一样的下户口,转粮食和副食品关系,办迁移手续回故乡的举动了,可这种不遣责未必就比大声的、公开的遣责使赵飞轻松一些,“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他早就熟知了鲁迅先生的这一名言。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玄妙的东西,在某种似乎不可知的角落教自己以前常说违心的话呢?第一次思索到这个问题的赵飞,想起了一九七八年初的一件往事:

    那时赵飞刚刚由团支部副书记升为代理书记,第三份入党申请书也刚刚递了上去,他决心好好再大干一番,在青年工作上搞出点轰动全场的成绩出来,为自己看来已经稳当的入党再添上一把火。恰好这时他听说费尔想入团的消息,不由喜上眉梢,马上叫人喊费尔到办公室来一趟。
    费尔的真名叫鲁裕祥,因为谈话时老爱提到“德国伟大的哲学家费尔巴哈”而被叫上了“费尔”的外名,今生看来无法甩脱了。他的长相确实也有点像样子,高鼻子挺而尖,无其那内凹得十分厉害的眼窝和一道寒冷的剑刺般的目光,都使他早就闻名全场,其名声并不亚于赵飞的,只是出名的方式与内容完全相反罢了了。
    “可靠的接班人,找我来有何公事?”费尔一进门就甩来凉飕飕的一句,并毫不客气地坐在一个藤椅上。
    赵飞的双肘习惯性地支在宽大的办公桌桌面上,仔细地观察了这个以和领导唱反调著名的,曾当面把党委秘书和政工科长辩论得下不了台的人,——二郎腿自由地一翘,深色的长袖衫袖子微卷,半敞着,头发主要堆积在头顶,很有铁序地向一边侧倾着,一身倒挺干净、整洁,依稀还有点淡淡的香味。他安祥地静待赵飞的回答。“你近来想了些什么问题?”赵飞以问代答。
    赵飞感到他真的不好对付:“就算研究吧,研究的什么问题呢?”
    “说出来吓你一跳。”
    “吓我?哈哈,吓我的人怕还没有生出来。”
    “如果你真想和我谈谈,请问你敢不敢站在平等的地位上?”
    “平等?”赵飞象听到“单干”一样的吃惊。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费尔把这个修正主义观点和着一支烟丢到办公桌上。“烟烧到一半,再不回答我就告辞了。”
    “好。”很少有人这样刺激过赵飞的谈话兴趣。
    “那告诉你,我正在初步研究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以及这个运动的起源,发展和归宿,从我个人搜集的大量材料中……”
    “算了,研究这个问题你是没有前途的。”
    “结论是不应该出现在研究之前的,——这一点你也懂。”
    “我提醒你要先搞清楚,我们国家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真理是象马列著作一样在那儿摆着的,完全用不着你枉费心机搞什么研究。”
    “哼!如果这样,真是上帝保佑了。可惜有些所谓的真理老是和生活的画面对立对抗,以至于无法调和,你又作何解释?”
    “没这种事,”赵飞心里被问得恼火。
    “好,我今天也正是为此而来的,”费尔把二郎腿放了下来,“很重要的经济效果问题——这方面国家在知青身上绝对是损失巨大的——先都不谈了,谈谈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剑刺般的目光开始闪出寒光了,“在我所调查的绝大多数人中,内心深处愿意永在边疆的屈指可指,包括和你一起宣过誓的扎根健儿,今天我想调查下你。请问扎根派首领,你立志扎根边疆的现象背后,最隐秘的个人动机是什么?”
    “我个人的动机服从党和人民的需要。”
    “漂亮!满分,请问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我不会搞阴谋诡计。”
    “听说你有时一个人在四号山山顶唱知青的思乡歌曲,唱的很动情,好象还流了泪的,请解释一下。”
    这家伙真逼人,赵飞屁股坐得很不自在,对方的语气平和,彬彬有礼,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否定这事看来是办不到的,赵飞点头承认,“偶尔接到家信,父亲特别是姐姐信中流露的关怀之情太使我感动了,那一瞬间我真想……”
    “说下去。”费尔的目光烁烁直逼。
    “……”
    “告辞了。”
    “等等,你能替我保密吗?”
    “可以”。
    “那一间瞬我真知抛下一切的一切,飞回我父母的身边,飞回我亲爱的姐姐身边,那一瞬间仿佛我的意志和信念都象橡胶树在狂风中一样断了,断了……”赵飞说完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心中从来都只有自己悄悄地憋着。
    “于是你偷偷地跑上山顶,望着远方,用歌声泄发一下自己的真实感情……”

    “嘣!嘣!嘣!”
    响的这三声火药枪击断了赵飞的回忆,他一跃而起,夺门而出。
一百多知青闪电般地聚集在球场,其速度是赵飞以前的突击队集合也望尘莫及的。
球场周围的灯都关了,精心架搭好的一个大如牛车的篝火堆点燃了——是费尔点的。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一张又一张兴奋的、激动的脸。
    第一个节目在大合唱《重庆城,我的故乡》,曲调是模仿性的,歌词是诗人精心修改过的,知青们人人会唱,连赵飞无意中都早已学会了,不过这样公开的表演显然是八年来的第一次,他们此刻全部真实的感情,都顺沿这优美的旋律,深挚的歌声滔滔涌出了:
    “重庆城呵我的故乡,
    多么美好的地方,
    渝水江船密如网,
    南北温泉好风光,
    楷杷山上望一望,
    高楼重重如海洋……”
    “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钟声震断了歌声,接着传来叶班长特大的嗓门,“救火哟!五号山胶林失火罗!”
    外围的一大群知青和老职工应声而去,会场乱了。
    “哪个敢动?!”海员把他的刀在空中舞了一转,“我们是要走的人了,顾不了这么多了。”
    “我们的心血总不能白白烧了。”离海员最近的春福嚷了起来。
    海员一刀向着春福的腰部砍去。
    赵飞正要站出,只见诗人一步迎上,“唰!”地夺下军刀,扬臂高喊,“朋友们,我们要给菠萝坝留下美好的形象!”说完他朝黑暗中的山影飞奔而去。
    各种板凳和食品空留一地……
    …………

    一九七九年四月间的这场篝火晚会,那种救火情景呵,给赵飞的思想启示无疑是复杂的、丰富的、深刻而又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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