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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醒悟(中篇小说第3--6章)

[日期:2007-09-05] 来源:舒明武创意网  作者:舒明武创意网 [字体: ]

第三章

    月儿在慢慢变圆了,边疆的月亮比内地的月亮要清爽得多,明丽得多。哦,那儿的绿色植物多得无法计算,密得难以想象,汽车和拖拉机偶尔扬起的一点尘土,还没来得及亮翅就被又浓又稠的绿荫粘住了,漫说雨后的云空澄澈,山林如洗,就是在中午太阳暴躁不已的时候,整个菠萝坝也显得水浸浸的。空气的纯净度和透明度使好些重庆、上海来探望子女的老人赞不绝口。“等我退休了就迁到这儿来安度晚年。”这是一句知青们熟悉的不那么先进却又被捧场得无比先进的话。
    赵飞搁下推板,抽出一只烟,坐在用黄心树板草草堆成的两条凳上,吸了起来。他满意地欣赏着靠在屋檐下的厚薄不匀却长方有致的一块块木板,再望望屋里摊在床上的那本春福处借来的《现代新型家俱图》,抿嘴笑了一笑,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过去最爱在团员大会上雄纠纠宣读的一段马克思语录:“让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尸体吧!最先朝气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
    “新生活。”赵飞不自学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半个多月来忙于“小家庭建设”是卓有成效的。尽管受到了相当多的白眼和翻目。管它呢!“幸福,终归要由每个人自己来衡量,他人是无法代替的。”在为批判而读突袭收缴来的“费尔”的笔记中的这一段话,竟成了他这时的精神支柱,喜悦随一圈圈的烟雾飘散,一丝丝愁颜爬上他已有鱼尾纹的眼角,那是想起了秦敏……
    “职业……哟不,赵飞,‘费尔’请你去要一要,吹一吹,耽误了你的家庭建设,他带几个人来帮忙。”
    “好,马上——”赵飞倒头一喊,“田三娃,麻烦你帮我收捡一下。”说完操起湿毛巾擦了擦沾了些木灰的上身,捞起背心就走了。
    一缕半是甜蜜,半是忧伤的听来是发自青春肺腑的歌声,从小河边上那一间茅草房大开的门内向赵飞远远飞来:
    “……望不见海水翻波
    看不透水中浮萍,
    刹那间姑娘挑衅的眼神,
    我要用……”
    仿佛在哪儿听过,啊!黄色歌曲《少女的心》,赵飞习惯性地怔住了,下意识地大跨了一步,又猛地停住——呆在那儿,幽幽凉的河风指着他的腿,他的手臂,他的面部和虽然有些蓬乱却依然漂亮而自然地微卷的黑发,他毫无知觉……
    “在那人生旅途中,
    难忘徘徊十字路,
    哪一条道路通往痛苦
    哪一条通往幸福……”
    《十字路口》,也是他组织批判过的一首所谓颓废低沉的小资产阶级的歌曲,动摇不定的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情绪,怎么对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一代有这么大这么长久的诱惑力和吸引力呢?赵飞近来平静如死的心湖,重新落下了第一个小石块似的疑问。
    “……愿你勇敢地抬起头,
    寻找到幸福的路。”
    这结尾好象给了赵飞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摇摇头,醒醒脑,振作了一下,穿上背心,重新向那间知青们最向往的小茅草走去。
    “嗬!赵大哥,怎么搞这半天?”绰号“海员”一身蛮肉的吴一彪,很亲热地迎了上来,右手有力地扳住赵飞的肩。“哪里,‘费尔’从二十队打来电话,等会他可能搭车回来,这是先托人带回的精神茅台——台湾明星邓丽君的磁带,四十元一盒买来的,他叫我们一定请——请赵大哥来欣赏……”
    “你的变化,是我写信告诉他的,有人打断了海员的话,赵飞一听便知道是“诗人”的声音,屋里烟雾腾腾,他一时还看不清究竟有哪些人在里面,一杯茶递到了他的手上,‘费尔’说得好,你还应该算是我们知青的朋友,因为你从根本上是正直的。一厚叠照片递了过来,“这是他的朋友从重庆挂号寄来的歌星与明星照片,好好欣赏一下,开开眼界吧,新的生活只能是美的生活啊——
    “在这浩浩茫茫的宇宙,
    流动着无穷无尽的美。”
    他又借机朗诵了两句不知是不是他所创作的诗。
    赵飞默默点燃烟,坐在门边欣赏起那些照片来,知青们则又自由地(赵飞躲倒不干后,团支部的工作几乎瘫痪,加上关于支边青年将要回城的种种流言的传播,谁也不愿来管知青们唱什么歌这类小事了)大唱了起来……
    美!真美呀!一种说不出来的叫人陶醉得遗忘一切的美感,在赵飞纯洁至极而又单调无比的灵魂深处,象八队那股舒适宜人的温泉缓缓流淌,象雨后橡树林那阵爽净幽雅的清风徐徐吹送……体态婀娜多姿的,娇柔纤细得象一支初放的水山花的,丰韵华贵得象盛开的牡丹花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潇酒地披落在半裸的双肩的,乖巧的仿佛在向谁吐露含有甜津津气息的情话的,刚刚流满杯的胶乳一样洁白的前胸袒露的,隐约可见那一双饱满的酥软的诱人神魂颠倒的青春乳房的,富于天然曲线美的肤色红润的身段展现无遗的……哦,这些大概是高价从城市小摊上购来的彩色照片,赵飞以前也看到几张,但那些照片往往是旧得发毛了的,而且色彩也差劲得多,又是收缴来的,他白天不敢看,深夜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也不敢多盯几秒钟,生怕受了一点腐蚀侵袭,他从农场好几个团支书跌下资产阶级思想的泥坑中的惨痛教训,深深悟出这些糖衣炮弹的威力足相当大的,没有一辈子——少说大半辈子是世界观改造是抵挡不住的。
    啊!哪一双双又明又亮的、水汪汪的、活活流露万种柔情的,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上用各种不同的神色直棱棱注视着赵飞的,似乎在对倾诉什么,表露什么又期待着什么的,在少女与姑娘之间的眼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把赵飞的全身血流凝固了,沸腾开;再凝固了,沸腾开……
    “当我吻别了你,亲爱的姑娘
    擦干了眼泪
    抹去那心中的忧愁心中的悲伤
    啊……
    心上的人儿离别了你奔向远方
    爱情的花朵永远在幸福地开放。”
    缠绵中夹有豪野、凄婉中带有明朗的《南京之歌》中的这一段歌词,象一个超越空间和时间的大勾,把赵飞的思绪骤然拉回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没有星星,月亮的雨夜,雷声象大堆的空汽油桶在高空滚来滚去,路灯胆怯地熄灭了,看不见一个行人,那场雨好猛好猛啊,嗒嗒的屋檐水如密密横排的飞泉一样,偶尔的一道闪电把踩得光滑的石板路的小巷照得雪亮,家家门窗无不紧紧关闭……
    单调的令人恐怖的风雨声,她,方薇,中学时代的恋人,第一个撞进我心灵的异性,我和她的鞋、长裤早已湿得紧贴肉身了,衣服上干的地方也不多了,她挨着我,若是往常我早把距离拉开一些了,可那时我没有那样做,我的心乱跳起来,我第一次接触她新尼龙袜一样有弹力的肩、胸,是的,我的手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当它罕见地遵循一种不是由我的大脑发出的命令向她的右肩伸去的时候,我的大脑又逼令它停住了,不自然地,勉强地背贴在不知谁家的粉壁上。我想起了,我是来动员她一齐去参加中国人民解放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去投身开发边疆、建设边疆和保卫边疆的伟大事业呵,怎么能——唉!小资产阶级的缠绵、软弱,恋爱上的自由主义,世界观改造的不彻底性!我挺直了一下腰杆,脱下那件背部还没有全湿的蓝咔机敞摆上衣,准备披在她的身上,男子汉淋点雨是算不了什么的,可她——她苹果形的脸蛋,白生生的颈围,穿裙子露出来的略略有些胖的小腿以及偶尔显现一点的软绵绵的胸脯,都比刚刚买来的豆腐还要清嫩,哪里经得往这样的风吹雨打?她看出了我的意思,两只手抓住我的肌肉成条的大手,死不让我脱,我决定了的事是拦不住的,争执了一番到底我还是脱下了,当我双手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时,想不到她一下扑倒在我的胸脯上,双手使劲把我抱住,伤心地痛哭:“飞——我爱你,你不要去边疆,为了我,你就留下来吧。”
    爱?爱情的爱?我读过《林海雪原》,我曾为少剑波与白茹之间的爱情感动得眼睛里闪出了泪花,我也感觉到我和方薇一年多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那神秘,甜蜜而秘密的情意会发展到……可现在,此刻,青春的理想,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的召唤,我前两天向校党支部、校革委和建设兵团代表递交的血书,全团红卫兵大会上第一个的宣誓……驳她?驳自己?我第一次陷入了自己最痛恨的犹豫傍徨,我仿佛精神支柱断了似的斜椅在墙上,一边轻轻抚弄她那两根乌黑的长辫,一边轻轻地哄劝:“薇,你不要哭,不要哭……”
    “不,你答应我嘛,我不是怕苦怕累,我舍不得家乡呵!我们一起去当知青吧, 我们总还可以像哥哥姐姐那样经常回来探望父母,一同来校园回忆金色的学生时代,边疆太远了,去了就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啊,莫非——我不相信!——莫非你的心真的舍得永远离开哺养你长大的长江水,离开山城美丽的夜景,离开这条熟悉的小巷,离开那棵听老人讲神话的黄桷树,离开那伴随你童年的有螃蟹的河沟,有鱼,鱼鳅和黄鳝的水田……”
    “别说了,薇”我一往无前的思路被她这番声泪俱下的话拉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方向:我怎么就没想到过这些?丝丝毫毫都没想到过?刹那间,在长江的拖轮边欢乐地乘浪的伙伴,在红卫村堰塘的抽水管道上跳水的伙伴,在牛奶场收的那堆没封顶的干草上听转业军人讲故事的伙伴,在月光下的小山顶上摔跤和练拳的伙伴,全都奔来眼前,我要离开他们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他们——这是多么的令人心酸,——我的鼻子真酸了,眼泪肯定已从喉管深处钻上来积满眼眶了,我浑身一阵痉挛似的颤抖,不由放下手去把方薇揽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股泪水,无声地滴洒在她秀润的发丝上了,至今我不知当时她察觉没有……
    后来……后来……
    赵飞丢下照片,从茅草屋冲了出来。他沿着弯弯的两旁长着大笼飞机草的小路一气窜上公路,在清辉遍洒的月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转着、回想着……
    后来小薇仰起头来:“你也哭了?飞。”
    “没有,雨,刚才斜打过来的那一阵雨。”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小薇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柔声亲呢地在我的耳边说:“飞,我晓得你的身份不同,不是个普遍的红卫兵,但是你可以暂躲一躲,以后就说你万县的爷爷病危,非叫我马上去探望不可,为了等船票连请假都来不及,学校要你写检查你就写,我帮你抄,反正再过两个月毕业了我们就可以去插队下乡了。”她说完又把头紧紧俯贴在我急剧起伏的胸脯上,撒娇似微微地摇动着。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有谁给我说过这些——如此深情地说过这些呢?父母亲一生勤劳朴实,胆小怕事,不敢拉我的后腿;朋友中有人劝我三思而行,可那些干燥的道理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小薇,亲爱的,你——我温情地端起她那张天然迷人的脸蛋,偏下头来如痴如醉地亲吻了下……
    “得得得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公路的拐弯处传来,骑马的人一定有什么要事。
    那有节制的奔放、洒脱,那欣长的身影,“费尔”肯定是他。
    马从赵飞身边一闪而过。
    “赵飞”,费尔回转头来,翻向下马,急匆匆从斜挎的桶形包里抽出几张象文件又象传单的白低递过来,“历史的壮丽河床,正在惊心动魄地疏通;知识青年的内心,将再也不是一个专门上演伟大悲剧戏院了,读读吧,刚刚收到的,再见——欢迎你来到茅草房来,”他刚纵马又停住,再从桶形包取出一块黑色长砖头似的玩艺扬扬,“来贪图一下现代生活的风光。”
    “得得得得!”急骤的马蹄声又铿然响起,远去……
    惊心动魄?对赵飞来说,这种事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不可能有比“四人帮”倒台和北京有人批评毛主席错误更使他惊心动魄的了,他没有忙着去看那几张纸,继续在月光下踱着小步,努力把思绪的流水牵回刚才的沟渠中去:
    “啪啪!”一串猛如钢铁断裂的霹雳声把我如痴醉中炸醒,我缓缓把头抬正,双眉渐渐收拢,目光逐渐的坚毅起来。
    “你答应了?”她充满希望和喜悦地凝视着我,“你就听我这一次话,以后我全听你的,到安岳,到大巴山,到万源都听你的,到天涯海角都听你的,所有所有的事我都依你的。”
    “不——!”

    因为深重的悔痛而收缩的五指紧抓住俊美的脸庞……她,方薇,在哪里插队?她一个人闯过来了这些年的风雨吗?她是否调回重庆了?她早该有新的恋人了?……恋人?!(这是个何等可憎可恶的字眼)不不!!她的恋人只能是我,我不能允许她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恋 人也不能容另一个男人成为她的恋 人,什么秦敏,什么小家庭规划,什么安乐平安过下去,真正地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吧!还有什么不把七队建成大寨队决不探亲,什么不把菠萝坝农场建成大寨场决不……探亲!?一个似乎十分遥远了却又亲近得象身边这座山上每个树位的名词,猛然跳进赵飞的大脑,我要探亲去,马上探亲去,去找中学校园的青春与恋情,去找应该属于我的她,去找黄金时代激情、理想,幻想和数不清的梦的发源地,啊方薇!心爱的,等着我,我就要插翅飞回来了…………
    “高山呵你弯下腰,
    激流呵你让开道,
    让我飞到她身旁,
    好好地看她一眼。”
    所谓的黄色歌曲第一次从这个立志作“职业革命家”的青年口中飞了出来,他敞开自己透亮的嗓门,尽情地反复唱着自己只知道的这一段歌词,淙淙的小河水在脚下聆听,肃静的胶林,大半圆的月亮在身边和高远的头上聆听,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百感交集的美味随旋涌渗入赵飞的心灵,又随歌声而在这块他如今既有些珍爱又很是厌烦的土地上挥发……
    一直唱到口干舌燥了,赵飞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河风更凉了,拉团结伙的飞机草,个子尖长的芦苇杆,弯下身子吻着小小波花的吊竹儿,隐隐都打起了冷颤,他却象吃 一大把小米辣一样,全身热呼呼的,总想干点什么,做点什么,直到他想起了星球裤小口袋装着的那几张纸——
    一行醒目的粗厚的仿宋体红字映入眼帘:《西双板纳支边青年给邓副总理的第一封信》……
    …………

第四章

    客车一离开这建筑在半山坡上的县城便钻入乳白色的浓雾中,大团大团的漫乱移动的白雾,把沿途的山景全遮拢住了,除了偶尔露出的一小片绿得油画稿般的景色,或一个黛黑色的岛尖似的峰巅。车快爬到山顶时,微微的寒意从窗缝钻了进来,刺得赵飞双手揽抱着把标准色衬衣紧裹了一下。下坡了,一阵意想不到的大雨向客车兜头泼了下来,呼啸的山风夹着密集的雨点一会便把雾团赶下狭长的翠谷,明净的玻璃窗外好一幅刚刚脱稿的水采画,鲜鲜动人……
    赵飞已经四年没享受过这种旅途之美了。
    客车在之字形加蛇形的盘山公路上层层而下,终于到了谷底在巨树参天的红河河岸撒欢似的奔驰,一个植物王国在车窗外飞速纵闪了好久好久一阵,依然是前望葱茏万千,后观是碧翠千万,瞧那一棵棵比黄桷树粗几倍的巨树,象一个个千岁仙翁盘腿坐在阴湿的地上,它们周身刻着半尺深的皱纹,满脸挂悬着太长的胡须,哎呀!那胡须随便指一根也比人的胳膊还粗壮,从仙翁们聚集的地方路过,眼前就象落下了昏黑的晚幕,只有几丝细微的光泽侥幸地透穿了稠不漏风的叶障,告诉旅人这是白天——骄阳似火的白天,运气不错,赵飞逢见了一大群活泼乖巧的猴儿,象跳蚤一般在深远处的那几位仙翁的头上身上欢乐地乱蹦乱跳乱荡……猴子?当赵飞确信他看见的是一群猴子的时候,心脏的跳剧了,眼前渐渐模糊了——
    那也是在一个密密的森林中……

    野藤江一条支流的上游,千年万年的寂静被一阵嘹亮的歌声打破了:
    “橡胶橡胶,祖国在呼喊;
    橡胶橡胶,理想的闪光,
    来吧年青的朋友,
    打一场橡胶事业的翻身仗!”
    这充满活力与信心的歌声,奇迹般地给一大片黑心树,“  黄命树”、“钝刀木树”混生的密密山林引来了一系列新生事物:绣着《金训华垦荒青年突击队》金字的红旗,塑料布和芭蕉叶作顶的工棚、口号、炊烟、几条硬砍出的小路,路上闪亮的砍刀、斧头、锄头……
    猴儿,赵飞记得每天都有先是成群后是少量最后是单只猴儿来探望他们,猴儿是逗人喜欢的,可惜那时的劳动太累了、太苦了,每天十多个小时的砍草、挖大树兜、开胶带;经常性的木薯片、野芭蕉花作菜(连队用马驮来的一点窝笋、瓢儿白和豆腐都要引起杀猪分肉一般的欢呼)。
    样样冲在前面的赵飞最先病倒了,浑身发浇,瘫软无力,大伙不敢抬他出去,怕二十多里山路颠坏了他,放竹排更不保险,只要叫边队把卫生员秦敏派来,突击队的卫生员是她临时培训的,顶不了大用。
    秦敏是个身段长得挺好看,脸蛋却很平凡的姑娘,她好打扮,就为这一点老入不了团,她尤其喜欢看旧小说,哪个男生借一本给她,她可以买个罐头烧菜请他吃。当然,在赵飞眼中,秦敏不过是个思想简单,只知道玩乐享受的姑娘而已。
    一天上午,赵飞感觉头轻松多了,随后身子也轻松起来,便斜撑着坐起来,一百二十五斤(少说也轻了五斤)的身躯,压得竹笆折吱吱作响,工棚很清净,今天连软事员都上山,搞战地野餐去了。
    “你想干什么?”
    “我要到第一线去,攻克那个葫芦峰、红蚂蚁和土蜂的独立王国,我是队长,激战时躲在后方是我最大的耻辱”。
    “你疯了!”秦敏绕过来按住挣扎着下床的赵飞。
    “我爬也要爬去。”赵飞伸手去推她的手腕,那么壮实的手臂却好象空荡荡的,发出的力几乎等于0。
    “嘻!”秦敏笑了,轻轻把手挪开,“这样吧,团支委同志,你不是夸口你的思想工作能征服最顽固的人吗?今天在我身上试试怎么样?征服了,放你去。”她的杏仁眼眯缝着,闪出一线狡黠的挑衅之光。
    “这好办。”赵飞背靠在竹篱墙上,右手去掏枕头下那本在政治处新弄到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语录》,可秦敏不许他用这些,要直接谈,谈心里话,心里话?赵飞——斜瞥了一下秦敏,发现她的瓜子脸有些红了,象最初开的扫帚花那样微微的红了。“你以为我躺在这儿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错得根根都没有了,人生也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你看看门外的太阳吓得鸟不敢飞,蝉不敢叫,整个森林都蔫巴巴的,可战友们还在挥刀砍荒草乱藤,午锄开新的胶带,征途上,有比蓝球还大的蚂蚁包,有隐蔽在山苇子林中的葫芦蜂,有躲藏在地底下的土蜂,有各种各样的 害虫和蛇……嗨!党把一支英雄突击队交给我,我却在关键时刻——”赵飞习惯性地狠狠攥了一下右拳,然后重重撞在床边木板搭的办公桌上,“空咣”,墨水瓶和漱口缸弹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下,“不!我要去,干不动,我就躺在工地上,给战友们唱歌,鼓气,来,秦敏,你扶我下床。”
    素敏过来了,一边扶他下床穿解放鞋,一边小声地劝:“赵飞,这又是何苦,把病加重了受痛苦的还不是你……”
    “这是幸福。”赵飞粗硬地打断秦敏的话。
    “幸福!”秦敏的嘴角露出一线苦笑,“我看不出你有幸福,去年全团垦荒大会战你夺得了红旗也差点累起肝炎,可除了一面丝线的锦旗你还得到了什么?实话告诉你,卫生队的小李给我说,你再不注意劳逸结合腰肌劳损是跑不了的了,老年你才晓得它的后害。人在生理上是不可能青春长在的,健康,只有当你失去……”
“少在我面前放……哎哟!”几乎吼起来的赵飞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幸亏倒在床沿上。
    “好!”秦敏咬咬牙,“煮饭来不及了,我去把最后一个红烧肉罐头蒸给你吃,吃了再去,你身体也太虚了。”
    …………
    “叭叭!”客车用一串清亮的喇叭声告别了红河,开始爬山了。哦,山溪,乱石间冲泻而下的山溪,光光岩壁上稳稳溜下的山溪,在厚厚的纯青净绿的灌木丛中忽隐忽现的山溪,每一条都更深出地把赵飞的思绪拉回了那条山溪……
    由于十点钟的太阳就足以把体弱的人晒昏,往常走的那条路又已经暴露在阳光下了,赵飞提议顺那条山溪——那条他和叶班长单独走过一次的山溪走上去,他叫秦敏用飞机草擦抹了脚杆以对付干蚂蟥的袭击,又用牛角刀砍了两根黄荆树棍,把刺剔光,一根给素敏,一根留给自己,也许是意志,也许是汗水,更可能是红烧肉的作用,赵飞居然有精神多了,最后他叫秦敏多背点药,自己则挎起那支“五回式”冲锋枪,勇敢地先行了。
    蓝天空阔,所有的白云都被亚热带的阳光烫化了,乌龙山虽然用厚实宽肥的植被抵挡着六月的淫威,可那直直射下的白光仍然叫赵飞和秦敏湿透了一身,红背心拧得出水,藕荷色的短袖衬衣也紧巴巴贴在曲线柔美的后背前胸,不过双脚一涉凉殷殷的溪水就好多了,时而还有一小股阴风莫各其妙地吹来,把额头上残余的汗珠一扫而光。再深入一截,象进了微型峡谷一般,不,更象进入了一座宏伟的天然凉棚,万万千千的横直交错,上架下叠的枝茎藤杆搭或的棚顶,把大块大片的阳光精心裁割成数不清的细丝收藏起来,只允许极少的几丝漏下。“叽叽”,“喳喳”,“咕咕”,“呱呱”,各种鸟儿的鸣叫声,在这条凉得素敏有些害怕了的山溪上表演着任何歌剧院也欣赏不到的独唱、二重唱、混声合唱、齐唱、轮唱、对唱……。
    “蛇!——”秦敏尖叫起来,双手紧张地扯住了赵飞的背心。
    “别动,它的目标不是我们。”起飞宽慰着秦敏,拉她站到了一块高而尖的黑石上。确实,有一条花色杂驳的刀把粗的长蛇,悄悄在溪上游那几砣麻花花的圆石间狡猾地蠕行,它的前方有两只小鸟正在一砣圆石上谈情说爱似的,毫无察觉。瞧,扁圆形的蛇头微微一立,双连颈往后收缩,它要扑食了,“嘘——!”赵头一声亮厉的口哨,惊飞了两只小鸟,那蛇自认霉气地瘫了下来,一会,失望地往根部被腐叶沤得黑喳喳的藻竹林爬去了。
    “少看周围,越看越可怕。”赵飞扭了一下腰,把尖尖五指快抓进肉里去了的秦敏的手摆开。
    “你真——”秦敏的眼中亮出一道奇异的光,随即又灭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感到自己的处境就象那两只小鸟。”
    “快走。”赵飞叉开了话题,他知道秦敏大概又想起七三年差一点被那个已判处20年徒刑的指导员强奸的事。“上面的路陡起来了。”
    天又显出了狭长的一线蔚蓝,山溪的弯度小了,潺潺的水声清朗起来,听来象小提琴的独奏。
    赵飞扔掉了黄荆棍,他的精力好象已完全恢复,加上又吃了三个又长又大的酸芭蕉,更是精神抖擞地把冲锋枪横过来,枪口直指前方,象电影中的解放军在搜索前进。咦!山溪怎么在这儿干枯了?谁让它突然断流了呢?!是田三娃他们吗?是叶班长他们吗?不会,工地离这儿还有些路程,今天又是誓师会后的最后决定性质的一战,那么……“有情况。”赵飞侧身拉了一下秦敏的衣角,“咔嗒”,他把子弹推上了膛,就剩保险没有打开了。
    芭樵林的前端陡斜着没入草藤稀疏起来的一片树林,水滴滴的但没有水流的溪床也陡斜着没入那片树林。树林都是由高大的枝叶密茂的常绿乔木组成的,绿沉沉的象一块硕大无明的绿玉嵌在离山顶不远的斜壁上,密林意味着野兽,赵飞猛想起叶班长上次在这儿告诫他的——这一带熊、豹子和野猪都有,不带枪单人行走是危险的,汗毛刹时竖了起来,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姑娘要保护,他无声息地拉开了枪的保险……
    “啊!”秦敏惊叫了一声侧倒在赵飞的身上,赵飞赶紧也侧身用胸膛把她接住。秦敏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她看见了什么?赵飞低下身边朝上方森林一望,没有什么嘛?可当他的目光横扫的时候,“呀”,他的内心也尖呼了一声,全身为之而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条浅麻色的巨蟒横躺在长有苔藓和藻菇的斜得很厉害的石坡上,恰好挡死了欢快活泼的小溪流的下山之路,使山溪不得不顺沿蟒的壮躯从它的粗短的尾梢不情愿地流去,散消在坡左方陌生的土石上了。巨蟒身上有一些深黑色的花斑,它那比水桶细不了多少躯干腰部隆起一个吓人的大包,远远看来简直象一个小牛犊似的,或许是一个黄猪,甚至是一个豹子被它吞下去了吧?——赵飞清醒过来后想。巨蟒可能是一口吞吃得过大过急,胀得再也爬不动了,懒懒地长条条地睡在山溪的路途上。一瞬间,赵飞又想起乌龙山的苗家、瑶家中的许多古老的龙的传说,听叶班长讲,五几年他们剿匪时曾在乌龙山打死了一条巨蟒,前来观看的老乡成千上万有的傣家老倌打着火把从几十里山下的水边连夜赶来饱饱眼福。但还有一条逃跑了,莫非就是它?——好!今天看我的,这二十几发子弹不全部栽进蟒蛇的小脑袋我就不叫老一辈革命者的接班人。
    “你疯了,不要命了!”刚缓过气来的秦敏见赵飞开始做瞄准的动作。
    “见蛇不打三分罪,何况这是条蟒蛇,抵得上杀两条肥猪,瞧着吧,那个诗人又要围着蟒蛇肉欢呼‘过节万岁’了。”
    “回去吧,顺着这条路……”
    “怕死鬼!”赵飞粗暴而低沉地骂了一句,“你想叫我临阵逃脱,受够大家的嘲笑?”
    秦敏其实也是倔强的姑娘,骂,反而把也骂醒了:“你开枪吧!蟒蛇滚下来我们就压死在一起。”
    滚下来?一句话点醒赵飞——这儿开枪是不妥当的,他感激地扫了一眼盯着他的秦敏,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右手,钻进了山坡右面矮密成荫白“短命树”林,急行了一阵,来到蟒蛇的右上方,累得好一阵喘气,赵飞才抽也后腰皮带上的牛角刀,砍开几条障眼的枝藤,从那里把枪口伸了出去……
    他感到两只柔软的小手轻得象没有似的模上了自己的肩背……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声在赵飞身旁极为讨厌地响起,“是伟大的职业革命家呀,失敬失敬。”对方来了个拱手作揖,“怎么样,是去开总局的先进青年座谈会,还是去介绍你紧跟朱克家,扎根橡胶林的经验?哈哈…………
    笑猫,十三队的那个笑猫,他是哪个时候钻上车的?望着他那张皱纹回起的方脸,听着他那种酸辣毒辣的讥讽,赵飞努火中烧,唰地立起:“你今天要怎么样?”
    “哥儿今天要教育教育你,还记得捆你哥儿的那一绳子,抽你哥儿的那三皮带吗?”笑猫的每一丝笑纹依然是那样的柔性温情,骨节分明的大手却从棕色两用包里飞速取出一把银晃晃的尖刀,猝不及防地直赖赵飞的右肋……
    “哈哈哈哈!”……“复仇了,过去一笔勾销了,我们平等了,又是亲密的同志加兄弟了,来一根,周总理请尼克松抽的云烟。”一根过滤嘴烟递到赵飞的嘴边。
    见鬼!怎么忘记了笑猫在农场学习班叫人哭笑不得的种种趣闻?当时发誓不受骗,现在却又上当了——赵飞暗暗骂着自己,从座椅下拣起那把仅仅由锡铂纸精心折制的尖刀,然后捡开红黄方格交错的桶形包,慎重地把它夹在一个崭新的封面有烫金牡丹花的日记本中间,“好,把过去杀死。”他伸出了自己茧巴重重的右手,有过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最后解放全人类之宏伟气魄的他,从来也不属于器量狭小的那一类人。
    人生中新的现实旧的回忆,旧的现实新的回忆,乘坐着这辆半新半旧、半旧半新的公共汽车,越来越远地离了菠萝坝,离开了红河谷……

第五章

    听一位同学说方薇几年前就结婚了,和一位现役军人结婚了,一场大暴雨倾入赵飞的满怀热望,旅途上所有新生的梦幻都象娇花一样在雨袭下败谢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昏睡了两天一夜。
    一切又在复苏。
    “你说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就凭你那件土头土脑的标准色衬衫,那双傻里傻气的肥头皮鞋?边疆快把你关成少数民族了!”比赵飞矮半头的姐姐半是指责半是怜爱地数落着,又从她那薄如蝉翼的印花尼龙纱提包里取出肉色网眼衬衫,闪烁细腻光泽的面式直管裤,头儿尖尖的棕红色皮鞋和一副茶色太阳镜,“姐姐那几年在农村多亏你寄钱帮助,一直……”她的喉咙象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停了一会,“一直也没得机会帮助你,你说你要扎根边疆一辈子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夜,比妈妈哭得还久……你试试吧。”姐姐不敢再看赵飞一眼,急转身出门去了。
    俗话说:“更咬人的是秋老虎”,真的是,九月的重庆,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就叫人恨不得把背心和短袖衬衣都脱了,何况现在十点都过了,赵飞关上门来到里屋,把窗全打开,第一次对着穿衣镜试穿起新衣服来,在昆明的“川味饭店”和笑猫的一席长谈,使赵飞更透彻地发现了过去“红色生涯”的全部愚昧性和可恶性,也更庆幸自己终于从白日梦中醒了过来,走上了寻求真正幸福的新生活之路——“人类最根本的是物质生活的问题,共产主义还不是为了更多的人以至全部的人都过甜蜜的日子,但那一天是几百年以后的事了,哈哈!朋友,为什么要当一个空等几百年后幸福的头号傻瓜?”赵飞凝视着长椭圆镜中英武俊美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的自己,回忆起了那几句话。

    “咚咚咚!”一阵拳头的擂门声传来后,马上又响起模仿性的朗诵音:“萨那热窝的公民们,德军司令部发布最新的……”
    是他们来了,老同学来了!赵飞一阵激动跑去打开了门,呵!章健、谭广富、薛文炎……好大的一群。
    “啧啧!”外号叫“飞刀”的章健连连摇头,“副团长,瞧瞧你——你可真是永作时代的急先峰吧,好得很,一齐作。”他手一招,大伙故意放在背后的几大网山城啤酒、泸州特曲、麻辣牛肉干、鱼皮花生、卤鸡、卤心舌、熏鹅腿、烤鸭……丢满了一桌,“老朋友们,今天不喝个天昏地暗,吹个天翻地复,就别怪我姓章的不讲交情了!”他还是八年前的那习惯,一把自动小刀“嗒”的一声弹出尖利的刀刃。
    “算了,这你这刀太差火了。”赵飞拉开立柜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嵌有有机玻璃的牛角把花色美观,内地少见,他把匕首递给章递,“送给你”。他又取出几盒精装的“红山装”、“劲松”等名牌香烟往桌子的四角一摆,“来得好,今天不把心头的苦水吐出来,谁就是——江青的干儿!张春桥的女婿!”
    “哈哈哈!”雪白的粉墙似乎都在青春的大笑中微笑起来了。
    “以甜伴苦,其味更苦。”依然文皱皱的薛文炎,轻轻按下录音机的一个琴键。
    十二个平方米的空间,顿时飞漾起邓丽君那甜得轻飘飘的柔得叫人四肢酥松的音流:
    “多少的的烦恼已经随风飘,
    花儿她为我开,
    春风也把我围绕……”
    歌声,碰杯声,语声,笑声,狂怒的呐喊声,怪叫声,低低的咽泣声,由衷的赞叹声……
    犁田、打架、招工的名额,偷鸡宰鹅、韭菜汤、大学的推荐、数理化、恋爱的悲欢离合……
    一长排的空酒瓶,满烟缸满地的烟蒂………
    赵飞的家座落在长江岸边的一片峻削的石坡上,顺一路弯弯的石梯面是,便走进一大丛天牙交错的礁丛。那里是长江的一个拐弯处,湍急的江流直打斜立的菜板般的礁岩,银闪闪的浪花乐得飞到了礁石的上空,得意地鸟瞰了一下雄厚而狭长的礁丛后,自由而潇洒地凯旋了。
    下午三点的太阳,用最强烈的热幅射和地球同样强烈的自转要求相对抗,除了长江的汹涌奔腾的浑红色的波流,两岸的万物都是无精打彩的。
    赵飞他们横七坚八地散躺在礁丛的背阴处闭目养神,录音机也休息了。
    蓝得清淡如洗的天空,暴躁的光烁中飘着一缕勇敢的白云……

    白云停驻在赵飞的眯缝的眼睛,他们的心又一次陷入了空前的不平静。老同学对上山下乡运动尖刻的,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批判使他震惊,可他们讲述的全是来自生活的真理,赵飞想驳也驳不了,再说他根本就没有驳的兴趣,那一切都已在单身岭上烧毁了,烧光了,烧尽了……
    “四点半差五分”,章健的话筒短得出奇,却具有统师般的威严,除了先说好四点半左右,否则他会踢你屁股的。
    尽管有人嘟嘟嚷嚷,大伙还是都坐了起来,下到礁石入水的地方,捧起凉生生的江流抹了抹脸。
    “赵飞,起来”,清澈而干练的文炎请赵飞主持,见他拒绝后便严肃地说:“社会的冰层已经解冻,枯干老瘪的思想开始重吐奇香,知青这怪异的名称将要在历史的典簿中消失。当年的同学们,辛酸的往事使我们悲恸欲绝,五光十色的现实世界又叫我们眼花缭乱,不知何从;但是我们崇拜偶像的可悲时代总算寿终正寝了,观察、思考、剖析,一句话,探索的权利属于我们,一切都要重新……”
    “少罗嗦!”章健总是急如风火。
    “探索现在重新开始。”
    ……………

    一九七八年的秋与冬,那真是个激动人心、震慑灵魂的季节哟!中国社会仿佛固定化、程式化、凝结化了的一切,都在思想解放的风暴中激烈地摇晃起来,新奇得令人瞠目结舌的种种体系、观点、见解、设想、方案,全借着批判以往一切的烟云在形形色色的民主墙上闪耀,在千姿百态的公开、半公开和私下的交谈中爆发出……哦,真是中华民族的又一次千古奇观哦,人们惊喜而又慌惧,人们欢呼而又忧虑,人们投身而又傍徨,人们倾诉而又沉思,人们激动而又疑惑……曾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度又成了地球上最愚昧的,曾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一度又成了世界上最孱弱的九亿质朴善良的人们呵,又在全新的意义和众多的角度上“关心国家大事”了,其色彩的丰艳、画面的绚美、线条的明快、竟境的高远、内涵的深沉,是一九六六年那个火红酷热无比的单一色调的夏天所不能比之于万一的。
    这对于我们作品的主人公——此刻衣饰属于时髦者一流的赵飞——心灵撼炸的程度是可以想见的,以至好多年后,他都还清楚地记得:——
    …………
    “我对这场文化大革命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否定!否定!还是否定!西方记者是有眼光的,一开始就指出这是中国大陆的动乱。动乱,这场该千刀万剐的动乱使整整一代青年不知道是真正该恨什么、该爱什么;或者该恨的不敢恨,该爱的不该爱了。”
    “哈!本人对这场革命持乐观的看法,请诸位公正地细想一下,如果不是这场革命,你我会晓得社会主义社会还有人选妃子这些丑闻吗?你我会晓得我们国家的农村是如此的原始、贫穷和落后吗?你我……”
    “晓得又怎么样?你喝口凉水把它吞了?眼不见还心不烦,社会的本质历来都是丑恶的,肮脏的,象一个表壳光滑的臭鸡蛋。”
    “臭蛋就摔烂,哼!要是我当了总统——”
    “朋友,摔烂是痛快的,可摔烂不是一切都毁灭了。我想我们不必轻率地肯定这否定那,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命题,其中复杂而又艰深的内容,完全可以提炼出一部划时代的哲学著作来,它辉煌的历史价值定能和卢梭、伏尔泰、费尔巴哈、黑格尔甚至马克思和列宁的经典著作一试高低。”

    …………
    “人生,我算看透了,古人说人生如梦,我看它比梦还不如,梦还有美梦,轻飘飘的飞来飞去,落下悬崖摔不死,飞上天宫和仙女结婚。”
    “傻瓜,何必去天宫,我就要在人间——在人间不停地寻求生命的欢乐和刺激。”
    “你最终会感到空虚……”
    “空虚,哈哈哈!哈哈哈!世上哪个不空虚?小老百姓空虚,当官的更空虚,一杯茶、二郎腿、三顿饭、四方报纸慢慢看,你说这是充实?哈哈,我年青就不会空虚,有钱有女人我就不会空虚,到我空虚的那一天,我还象个癞皮狗一样地活着干什么,我把东西卖光,全国一游,再回到家乡,登上文峰塔塔顶,大笑一阵,痛哭一场,再跳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他要这么办,这就是他的自由,我什么都不想,先苦干两年临时工,存上几百元,再用这笔钱做生活费,安安心心读点书,我们吃亏的最大原因就是无知。”
    “我认为,人生好比一部小说,其价值不在于绵长,而在于内容,尤其在于内容的深刻。到目前为止,我们人生的最大悲剧在于浅薄——思想的浅薄,知识的浅薄,生活的浅薄,正是这种浅薄,导致出一桩又一桩蠢笨、野蛮、无聊透顶和卑贱的举动,真不知后人将如何嘲笑我们。但可喜的是,向这种浅薄宣战的钟声已经在历史的圣坛敲响,向真理和上帝起誓,我将用我有限的然而是全部的生命与才华,献身于这场改造中国国魂与民魂的‘十字军远征’”。
    …………

    “唉!你们说爱情到底有没有?”
    “存在个屁!嘿嘿,哪天我在街上碰到那些编小说编电影的,老子先敲他三下脑门心,再用刀尖指着他的左胸,问他为什么骗人?”
    “我何必问他,他还不是个听用,叫他伸脑壳他不敢缩。现在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爱情有呢,家具就是爱情,钞票就是爱情……”
    “老兄,家具和钞票又哪点冒犯了你?没得这两样你想结婚——结脑壳昏。”
    “爱情绝对是存在的,不过要去创造,为了这创造需要——也应该付出重大的甚至生命的代价,我痛恨我认识这一点太晚了;中国世俗的社会舆论实在太强大了,它遏制了很多邪恶的欲望,也压抑了许多美好的追求,而中国人普遍缺乏自觉的辩证思维,一风吹,一边倒,有时人都要活活气死。”
    “我深有同感耶,可以说对现代色彩的恋爱一窍不通的许多老人,偏偏要做出一副导师的样子指手划脚,活见鬼!不过他们主宰儿女婚姻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我理想中的爱是纯的,比金子还要纯,谁跟我谈恋爱时提到单位性质、工资之类,我扭头就走,永不返回。”
    …………

    “赵飞,你今天是菩萨开会,一言不发;怎么,是想来个总结报告,成绩是主流……”
    “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章建,你说的那种时代,已在菠萝坝的单身岭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说实话,今天我很感慨,也很感动,因为今天我更透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就是文炎所说的那种浅薄,比起你们在座的每一位我都显得浅薄,不要以为这是我的谦虚,不是的,你们在过去的岁月中或多或少都具备了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眼光,对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来的中国青年有头等的重要,头等的珍贵;可惜,应该说我恰恰就没有这一点,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它却没有放射出属于我个人思维的光芒,真可笑呵,我居然还一直以教育别人的姿态活跃在政治生活的舞台上,以为自己是一个高瞻远瞩、洞察一切的职业革命家;我太忙了,我哪里有一分一秒的空闲来思索自己的眼光属于谁这个简单而深奥的问题呢?我可怜的眼光除了那几本不变的经典著作,便是那些一会说东、一会说西的报纸、杂志、材料、文件……太不想回忆这些了,我也没有资格对你们长篇大论,我唯一要再说的一点就是——我决心到新生活中去找回我个人的眼光了,不论这找回有多么艰难,不论找回来后它成了什么样子,我仍要去找;遍体鳞伤决不向谁诉苦,病魔缠身爬着也要去找,如果死在寻找的路途中,宁死之前我将拼尽最后的力量高呼一声;——
    “万岁!寻找自己眼光的生活万岁!”

第六章

    北岸繁华市区的灯光,倒在长江的夜色中象发光的浮游生物一样闪闪烁烁,夜越深,那一派璀璨而模糊的景象越发令人喜爱,甚至怀疑那里在举行盛大无比的赛灯夜会了。
    窗前,赵飞无心观察因为太熟悉而显得枯燥的夜的长江,他穿起衬衣,在老得角边都圆了的五抽桌前坐了下来,坐下又觉得有些燥热把衬衣脱了,“还是家里好嘛,你看你都长胖了;就在家里耍,要办户口的时候你去办了就回来,莫耽搁。”白天妈妈高兴地看着他,充满温情地说了这番话,是长胖了一些,赵飞早上做操时都没那么灵活了,晚是常常饮酒、谈天搞得很夜深,习惯性的晨跑也进行得断断续续的,“肥胖是懒惰的一张证明书。”叶班长的这句话不知怎么钻进他的脑子,他笑了,不知所以的笑了。
    赵飞喘起姐姐给他泡好的一杯茶,呷了一口,再从右边抽屈里取出那个封面上牡丹盛开的日记本,该重新写日记了,他几天前就这么在想了,五光十色的见闻不断使他的大脑中中闪出种种以前不可思议的思想出来,值得记下来的东西是很可观的。
    “今天是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把日期用端正的仿宋字写下,再添上“晴,奇怪的闷热”几个字,便开始写日记的正文了:
——
    叫我怎么写第一句话呢?因为我已经写不来日记了,恩格斯说过,不,谁说过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再也不写这样的日记了,没意思,值得我崇拜的对象,已经——至少暂时已经不复存在了。
    写写这两个月来城市生活的印象吧。
    总的印象一个字便可以概括:垮。
    是呵,垮掉的东西太多了,又多又快,有时候简单弄得我神经错乱了,——人们心目中巍峨巨大的偶像在垮,对先进模范的尊敬在垮,老一套思想政治工作在垮,曾经使千百万青年心驰往、热血沸腾的理想和信仰在垮,中层干部的威信和声誉更是在大垮特垮……
    “赵飞——”楼下是谁在喊,赵飞探头一看,是小邹,他点点头,示意自己马上下来。

    “走,”长得干精精的白皮白肉的小邹优美地扭动了一下腰肢。
    “今天怕不行,我想好好写篇日记,头都已经开了。”
    “哎呀,我的赵哥,没得素材搞个哪样写作哟?”小邹文不对题地打了个比喻,又神秘地靠近赵飞,先接过一支“杜仲”牌香烟,后报喜似地说:“你的桃花运来了,舞会的明星——黑牡丹特地叫我来通知你的。”

    三楼,一个套间中大些的一间屋,浅浅的湖蓝色的四壁在雪白的日光灯的映照下愈发幽丽悦人,闪耀银光的镀铬折叠椅,为了腾出空间而被委屈地挤往墙角,一个“康利”牌立体声收录机在靠右墙一侧的竹沙发上担当起舞会小乐队的重任,几个喇叭在强烈的节奏与旋律的音响竞争中配合得天衣无缝,风靡一时的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声,以几对软绵绵跳着“慢四步”的青年间雾一般地缠绕飘旋,又悄悄溜出那开了一半的正门,越过走廊上厚敦敦的水泥预制栏杆,与其他房间与窗口传出的同样,异样的音乐相配合,一齐日益强有力地搅动着自古来恬静宁谧的中国的深秋……
    赵飞的到来使屋里的歌与舞嘎然而止。
    赵飞有一种特异的化他人之美为我美的能力,一头细软适中的黑发最近在重庆有名的“新描容”理发店经过高级处理后,富于男子刚毅气质的面容在倾伏自然、似卷未卷的发型辉映下,很是潇洒风流、鹅黄色的港衫,米灰色的微型喇叭长裤,黑得发亮的皮鞋,光影形色,浑然一体,无意中不知勾动了多少少女春心、姑娘恋情。
    “欢迎你的光临,介绍一下,我叫卢雪华——就叫我黑牡丹也行。”可是从她的知上怎么也看不到一丝丝黑影,真够绝的身段,正面看丰满得恰到好处,侧面看苗条得天然叶韵,碎花朵朵似有彩光幻射的连衣裙,不松不紧地笼住这样的身段,乌黑的长发经过半烫后动心地披散脑后,算得上个被埋没的粟原小卷了——赵飞的目光在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对接时想到。一一介绍后,她又说,“你不要以为真的很欢乐,无忧无虑地发了疯似的跳呀舞呀旋转呀,这不过是一种假象,”她的眉愤怨地一挑,鹅蛋形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的神色,“那些苦尽甜来,在今天已经过分欢乐的上层子弟们,是不会——我也决不会邀请他们来这里聚会的。”好向赵飞跨近一步,秋波一闪,微微俯身做了邀请跳舞的姿式——好优雅的动作!
    “尽是软塌塌的,来段明快点的,小声点。”卢雪华对刚才的舞伴说。
    小屋中又响起了邓丽君的《问故乡》:
    “弯弯的小河,
    青青的山岗,
    难忘的小村庄,
    在那里歌唱
    在那里成长……”
    如果不是卢雪华多情的注视和主动的问话,赵飞的思绪又要被这饱浸着无限乡思的飘渺悠远的歌声引回菠萝坝——那小村庄似的七队——他现在常常梦见的第二故乡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来吗?”卢雪华顽皮而得意地盯住赵飞,象猎人盯住一个被夹住了的野味。
    “大概你把我错看成达式常了。”赵飞新的口才渐渐炼出来了一些。
    “难得,你很坦率。”卢雪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来的都是时代的受害者,我当过四年的知青,回想起来,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我在那种环境中活了下来,活到了今天,你也不也是受害者吗?”
    “你怎么知道?”
    “这个,以后告诉你,”卢雪华惨然一笑,“破碎了,昔日美好的东西都破碎了——你的职业革命家之梦,我的芭蕾舞演员之梦。”她突然偏过头喊,“换个快节奏的,越快越好。”换磁带的间隙,她柔声问了一句,“等一会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赵飞毫无迟疑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夏季曾骄横不可一世的阳光被迫收插起自己的火剑,在抑郁的秋云和沉阴的秋雨中闷闷不乐地从清晨慢行到傍晚。它去后,朗朗的秋月却升上高高的夜空,几分羡慕,几分妒嫉又分几祝福地谛视着三十八万公里外的一对对情侣。
    一段没有路灯的柏油公路上,从右面长满了红苕藤和窝笋的坡地上吹下来的微微夜风,泉水般的凉得痛快极了,只穿着连衣裙的卢雪华可受不了,走了好一阵身上才不那么禁不住抖颤了。
    “你想学杜丘的沉着镇静?算了吧,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念念不忘你那红色生涯……”
    “胡说!我再也不想自己欺骗自己。”
    “很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好,可以谈谈,凭你的‘时代受害者’那一句话我也愿意谈。”赵飞以姐姐高价为他买来的港衫口袋抽出一支烟,找行人接了个火,面色庄重、语气连续地接着说,“辞别了所谓的红色生涯后,我只有重新寻求我的幸福了,没有办法,旧的幸福毁灭了如果没有新的幸福来填补,这是没有哪一个年青人受得了的,我现在才二十五岁啊!”他看了一眼深情注视着自己的卢雪华,声调沉重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好找,唯独幸福难找,你说是不是?”
    卢雪华只是默默点了下头,她虽说能言善辩,却不是那种老是喳喳打断别人谈话的讨厌角色。
    “想来很好笑,旧的精神支柱被我自己烧垮后,先我以为幸福在农场的一个家庭里,我的想象力不错,我好几次为自己设计美满的小家庭蓝图而在路上止不住的笑了,以为我快得神经病了的人当时是不少的,我为之伐过木,做过家俱;当我开始感到乏味的时候,几张照片又唤起了我对中学恋情象春草一样满山乱发的怀念,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叫我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回忆起中学时代的恋情来,恋情中最细小的往事都回忆起来了——那种回忆都是甜蜜的——我完全以为今后的幸福都和寻找联系在一起了,并用少见的暴烈脾气飞快办好了探亲手续……”赵飞停下了仰头远远望着黑耸耸插入半空的南山顶上据说曾是德国大使馆的楼影闪现的孤稀灯光,好象他昔日的恋人就住在那儿一样。
    “她现在——?”卢雪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问。
    “死了。”
    卢雪华的心猛一阵。
    “死了,在我的心上死了,我的满腔热情象被十万支冰糕冰了一样冷极了,我再也没有幸福的固定方向,我到处追求,哪里活跃,哪里沸腾,哪里欢我就到哪里去追求,民主战士慷慨激昂的演讲我挤进去听,他们贴在大字报小字报我也去看;我们农场——主要是西双版纳知青散发的传单、张贴的大字报我当然更要去看,还提笔写上支持和鼓舞的话;同学的婚礼、畅谈,他们厂组织的游园;以及一切我能去的舞会,我都是来者不拒。”
    “嘻,你的生活倒真丰富,可你的幸福?”
    赵飞的脸上泛起一阵凄怆的苦笑:“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影子都没有,如果说感官的剌激可以算幸福的话,那就算找到了一些;如果不算,哼!那我将开始怀疑幸福本身是否真的存在了。“卢雪华——原谅我这一点还不想改,我总觉得喊外名是对人的不尊敬——赵飞在驳杂的树影里轻轻启动了左脚“但愿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可你的话却在我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是呵,时代的受害者,受了多深的害?”他伸出在臂弯转成锐角,右手指劲力地点点一团依然硬如弹翼钢的肌肉,再放松右臂,掌握成拳头轻轻擂着左胸,“不是胳膊,不是大腿,这是——这里面被捅了,破伤风了,湾脓了,腐烂了。”
    卢雪化呶呶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她的肩更紧地依傍着赵飞的肩,象他的情侣一般。
    路,拐入一条小山沟,沟边的小村已经睡酣了,间或的一两声狗叫,此时显得格外的清越、悠远。石桥上,比别处凉得多的夜风从沟的上端吹来,它混和着黑压压一沟竹林的清香,随便吸一口也使精神疲倦了的行人为之一振。
    “你看,月亮都想睡了,我们转回去吧。”
    “转回去?”赵飞疑惑不解。
    “刚才跳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哦……太晚了不方便吧?”
    “我一个人在家,爸爸早已去世,妈妈因外婆去世前天回乡去了,姐姐在外地,走吧,”卢雪华的声音柔腻起来,“莫非我光听你的受害,你不平等地听听听听我的受害,咦,你不是希望我告诉你一点什么吗?”她果断地挽起了赵飞的右胳膊。
    赵飞的心一阵急跳,旋即又平静下来,因为他心中一根极为敏感的、其奥妙深不可探的情弦,早已被雪华的美貌所拨动;自从赵飞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自己的美以来,重新找一个至少与方薇一样漂亮的姑娘的意愿是不可动摇的;对一般向他调情的姑娘他先是彬彬有礼,然后象从星球上消失了一般地避开她们的纠缠。但是,雪华,今夜呢?……“有吃不吃猪头三”,农场上海人爱说的这句话——曾被他讥讽为自私者座右铭的这句话,怪头怪脑的不知怎么跳进了他的思路,踢也踢不开,踩也踩不烂,他不得不心里苦笑着思量:当农场那段时间那种上班亡命干,下了班又拼命干所谓“星期六义务劳动”的“猪头三”——大傻瓜的悲剧还允许演一次吗?
    归来的路上,雪华对赵飞讲述了她坎坷不平的经历,——下乡后,她踏踏实实地于着农家活,认真改造着自己的世界观,不久就调入公社宣传队,她的身段和舞姿是县里也是无人可比的,每当她一出场,下面总是口哨声、嘘声和掌声乱成一片,因为她的皮肤当时晒得很黑,不知谁给她取了一个“黑牡丹”的外名,便再也甩不脱了。分管宣传队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想占有也,并提出了推荐、保送她去部队文工团的交换条件,幸亏有个生产队的三个知青来宣传队躲雨,不然她的反抗可能是无效的。她感到害怕,便去求过去的同学,在那几个公社都很有名气的“冯天棒”帮忙,那个副主任屁股上很快挨了一火药枪,办公室的玻板下也压了一张纸条,叫他对宣传队的女生放老实点。这头的威胁解除了,“冯天棒”又蛇一样地缠上了她,并杨言二十四时以内不答应非破她的脸盘子不可,她被逼只得夜间一人独奔县城,一个弱女子在恐怖的夜色中跌跌撞撞三十里山林的种种情景,是她永生抹不掉的记忆了。第二天坐头班车回到重庆,回重庆也不敢久留,第三天便乘船去丰都乡下,母亲的老家躲去了,直到“冯天棒”被判了八年刑后才回来。后来又到农村呆了几个月,由探亲回来的大姐八方找熟人给她办了病退手续,迫于生活压力,回来不久便结婚了……
    “你结过婚?”
    “好象结过,因为婚礼前夕我又逃跑了。”
    “为什么?”
    “那个男的四十岁了,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单位的实权派而已,介绍人骗我,把他年青时的又修饰过的照片给我看,我总还有点人气味的,穷死也不愿嫁那种丑八怪。”
    “这一点我们倒很相似。”赵飞回想起农场会上躲一个女劳模求爱的趣事,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读过歌德的传记,伟大的人物能躲,我又为什么不躲?”
    “现在你——?”
    “回家再给你说。”雪华媚然一笑。
    收录机的声音开得很小:
    “青春一去就不复返,
    你要珍惜好时光……”
    里屋除了一张双人床,就是一对中间搁有茶几的单人皮沙发和临窗的一个梳妆台了。
    和一个姑娘亲热得这么快,这是赵飞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对近段时期的他也属于凝视着姑娘美丽的侧影和背影时的幢憬和想象,可他感到一股强猛的不可抗拒的神似的力量推动他继续向前。
    “你还想听点什么呢?”雪华的嗲声嗲气简直不压于在农场偶尔听到的澳洲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
    “随便你说什么?”赵飞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雪华,渐渐 混沌起来。
    “那好,你去外屋找个茶瓶进来。”她见赵飞迟疑不动,便轻柔地推了他一下。“去嘛,听我的。”
    外屋找了一圈,根本没有茶瓶,赵飞急忙返回里屋,一看:雪华脱掉了连衣裙斜躺在拉散成一堆的缎子面的铺盖上,下半身用乱揉的连衣裙的遮了一下,雪白的乳罩紧绷绷罩住一双柔圆挺突的乳峰,洁如霜玉的皮肤与闪着粉红色花光的被面相映生辉,十二万分的惹人心醉;生有美丽双眼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合上了,修长的黑眉毛也耷了下来……“象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睡美人儿躺在滇池上。”两句被他批判过的所谓黄色歌,曲又飞进赵飞的脑际。
    可惜现在已不是赵飞“越是艰险越向前”的英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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