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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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惠特曼,你曾经把汪洋恣肆的诗情,自己敬送给自己么?
普希金,你幸福和灵感的源泉,真的是清冽澄碧的友情和爱情么?
大仲马,你笔下滔滔涌来的人间社会的曲折、惊险、阴森、昏愦、忠贞的刀光剑影,有一点真性么?
啊,不朽的荷马,当你吟唱远古人类的智慧,尚武精神,透明光嫩的肉体以及对这肉体的渴慕与追求时,是否想到你在建树一桩了不起的艺术功业?
而莎士比亚,人类心灵无所不察的大师,谁能分析得出你的目光是怎样透穿过人们的毛发和躯壳,看尽了谄媚、诈伪、私欲、轻佻,连同它们更强大的对立物;
还有用维特的自杀换来了一个欧洲的眼泪的歌德;
还有把读者领下地狱又引上天堂的但丁;
怎么会忘了你呢——泰戈尔先生?人类的童心和母爱,在你的诗框里留下了无瑕的芳容和温婉的柔韵;人所依傍和倾心的大自然,既香酥于你的吟诵又酸涩于你的构思呀;
曹雪芹,高尔基,罗曼·罗兰,聂鲁达、郭沫若……
但是无论如何,是该听一听我的音响的时候了。
二
不须去重读我所读过的一部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
也不用去查阅关于文学描写的藤枝参差的辞典,
嘤嘤嗡嗡的对于人的溢美性的描写,如虔诚的教徒拥向他们的朝圣地一样挤上我的思路:
乌云似的秀发,樱桃似的小嘴;
红宝石般的唇,富有弹性的小腿和迷人的大腿;
坚毅的嘴角,丰腴的背影;
左边藏着太阳,右边藏着月亮的令人销魂的腮帮;
柳叶眉,高挺的胸,优美又和谐的线条,蓬蓬勃勃地散发着的纯净的肉体的馨香,娇小如一团轻云的体态;
水灵灵的大眼,和眼中盈盈的春水秋波;
玉润的肤色,轻俏的夏衣;
甜丝丝地把得意隐匿在羞涩中的神情,喜悦的笑涡卷旋出的欢乐,几乎软化了所有刚毅猛悍的嗔声细语;
结实如铁钉的胸肌,非凡的气质,拍案而起,万里沙场上血火烟光里的横枪跃马;
绞刑架下从容而镇静的伫望;
侃侃而谈,娓娓而叙;
清明恬静的思想,正义感,铮铮豪气,俊伟胸怀中烈烈燃烧的真理火焰……
…………
如果不是有一种至珍被忽略的话,我的这篇诗决不问世。
三
人类从形成的那一天开始,便把这件珍宝使用,并在使用的过程中琢磨,改进;
他们甚至想在形、色、光、影上来个脱胎换骨的设计;
好多的世纪晃过了,这想象仍沉睡在它的摇篮。
是喊醒它的时候了吗?
不!一个天神用神秘的形象和语音拦住我的狂妄:“那还需要跨越万峰错列的岁月,但是,你可以……
可以什么呢?
我枯肠索尽,我碾转不眠,我苦想,我冥思,我用拳头无情地敲击头部,我狮子般大吼,我屈原式的披散乱发去江边呼问,我欲死不能——
但终于……那宏亮的钟声在我生活的世纪秋色郁深的时候传来了,——
我把耳朵贴在岩石上,像儿时想谛听大地的心跳;
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像儿时想偷听花与藤蔓悄悄的交谈;
我把耳朵贴在波纹上,像儿时想聆听海龙王的小女儿在遥远深海的孤岛上所唱的珠花迸发的歌谣;
我把耳朵贴在阳光上,象儿时想探听太阳公公什么时候去与太阳婆婆相会……
…………
是的呀,我一定听到些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给你讲了。
四
我要给人讲的乃是瑰丽万状的星空之深谷的一个迷离蔓幻的奥秘——尽管它早已公开,
公开的奥秘难道就是易解的么?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么请回答光速的可能性、引力波动的存在、百慕大三角的沉船、金字塔、四种力的统一、社会科学的数学化、外星人六亿年前的来访……
谦虚一些,奥秘就会青睐于你了。
我敢说,宇宙在写出你和我都粗略知道的这奥秘时,至少晕倒了三次——象天才的莎士比亚为自己所完成的杰作而惊骇不止——并再也不敢把答案附在后边;
我还敢断言,由于这一原因,地球人便是宇宙中唯一的高等生命了;
我还能猜测到宇宙珍惜和爱护我们的原因是她有母爱,也害怕孤独;
我顺便还想到,由于她有无限延伸的地平线,她绝对会容忍我们不可有个疆界的发展。
她就不会为儿女的有出息怡然自乐吗?……
…………
不过这一切都是个人思绪的抛甩,算了,说正题吧。
五
在你的直立躯体的珠穆朗玛峰峰顶,
或许是白雪皑皑,或许混生着莽莽茸茸的针叶林与阔叶林,或许有乌黑的瀑布盎然地飘泻,
人类的至珍和宇宙的奥秘就深埋在那儿。
倘若你敢用探险者的勇气凿开一片薄而硬的岩石,整洁的玉阶下的堂皇丽都,就灿然暴露在你的眼前了:
瞧瞧,珍珠聚会般的神经细胞群,锦丝错织般的神经纤维网,在大脑,小脑和脊髓间架起象牙般大桥的脑干……
哦,十二对脑神经各有各的高超、曼妙与精警,每一对都能叫世界的黄金和白银自卑得无地自容,但它们又亲如友好的兄弟姐妹,相互嬉闹,追逐,拥抱,翻溶……
间脑哟,神经核的集结地带,神经束的交换中心,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指挥所,你在那第三脑室贮放的价值,要多少列车的质地纯良的钻石才敢作千分之一的对比……
唉——大脑的两大半球,皮质,六大区域,额叶,顶叶,忱叶,表面的灰质与深处的灰质块,支配运动的锥体束与锥体外系……这一切的抒情描写,不知要何等超凡的手力才敢冒死一试。
还有维持平衡的小脑,功能特异的内囊……
…………
尊敬的朋友,请允许我的歌——继续唱下去。
六
轻轻的一千多克,如一个小小的鹅卵石。
小小的几百个立方厘米,如一朵淡雅的白菊花。灰的,白的,可怜哪,春夏秋冬随便现哪一抹姿颜都是花色艳丽的,——冬天不也有衔霜映雪的红梅花、黄梅花吗?
那软嫩的豆腐般的形象就更羞于直接同玲珑光洁的贝壳、多棱形的水晶、挺拔的树干等见面了。
要把它贬低的话,还尽可以贬低——
在我所见到的(少得可怜的)万物形象中,有长江的烟波浩淼,有入夜时重庆的万家灯火,有碧翠绵延至天际的橡胶园,有哀牢山尾部那浮游于云雾海洋中的黑黝黝的石岩与峰尖……
在我所读到的(那更少得可怜的)万物形象中,茫茫西伯利亚的暴风雪是壮观的,维苏威火山的爆发是骇人的,慧星路过太阳时是给人以极磅礴浩大之感的,受够了顶礼膜拜的太阳到头来是微不足道的……
…………
在这一切面前,还提什么大脑还唱什么大脑之歌呢?
七
此刻,一连串问题却如沉甸甸的陨石雨,从云层的上空猛砸下来:
为什么在动物与自然界的搏斗中,唯有人是胜利者?
莫非人的膂力比熊的膂力更大?人的行动比鹰迅疾、比岩羊敏捷、比小鹿灵活?
难道人的声带能发出比虎啸更高亢的呐喊声?
是人的腿粗过象腿、人的牙齿利过鳄鱼齿,还是人在海里比飞鱼游得更利索、比鲨鱼活得更自在?
人比蜜蜂有着更灵颖慧异的建筑水平吗?
人在沙漠中敢于和驼队比耐饥渴的生存能力吗?……
…………
这一切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呀,但肯定的又是哪一个侧面?
八
还记得祖先刚从树上下来时的分分秒秒吗?那被狼群追逐、被虎扑倒、被毒蛇咬死、被不知名的或已绝迹了的猛兽撕扯的祖先的日日夜夜呵,在你的记忆中可还有一丝影迹?
渐渐,祖先用幸运发现的火来吓退一双双闪烁狞恶绿光的眼,来伴随他们不安宁的洞穴之夜;
后来,自卫开始了,用打磨过的石块,用枯树的枝杈,用浑莽的莫名其妙的尖厉的怒吼;
接着又进行了反击,有锋刃的遂石砍断了嗜血者的喉管,有锋尖的木棒刺穿了食肉者的胸窝,利箭飞出,又一只美味应声倒下……
哦,烧荒,挖土,播种……
哦,铸铜,纺纱,造纸……
…………
是的,仿佛不如其他动物的人类,终于是成功者。
九
从找不到一粒生命微尘的远古之太古,到单细胞在千百万次痛苦的试验中破土;
又从昆虫单调的神经节到脊椎动物没有勾回褶折的脑;
从爬满了小小三叶虫的湖山到巨型卡车般的恐龙滞重地运动的沼泽;
又从狼孩一样的动物意识,到这种意识徐缓地走完它的量变。
地球转旋过了我们今天只能计算出概略的圈数;
我怀疑它不止一次地失去耐心。
但——人终于来了:
一部电视连续剧般的几百万年,他从攀援腾荡进化到了直立行走;
一集电视剧般的几万年,他濯洗了浑身透散着的野蛮的气味;
一个长镜头般的几千年,他在文明的大道上纵马驰骋;
一个短镜头般的几百年,他萌芽了挣脱地球束缚的野心,他丝毫不满足于让鲸鱼望而生畏,让狮王啧啧称奇,让白云之上的红隼由衷地敬佩呵!
最近几十年来,人的狂妄劲头就更不消说了,他潜入了地球的肺腑深处,试图控制他自以为不正常的地球的脉跳和悸动;他正在策划用自己的手培育连地球也未听说过的花木禽鸟,他已经胜利穿出发甲胄般的大气层,把旋律留在地球的妹妹或未婚妻那儿了,他还探访了地球的邻居,并准备去太阳外走访地球的远房亲戚了……
…………
是呵,地球已不怎么理解这一切了,正如母亲不怎么理解自己的儿子一样。
十
亲爱的读者,另以为我是一个狡猾的向导,领着你们在荒芜的阡陌中兜圈子。
唉!你们难道不懂得哥德巴赫猜想不是小学生理解的那种“1+1”,而摩天大厦是不能直接建筑在湖底的淤泥中么?
继续让你们的眼神经活动吧——沿着我的笔迹,
我的笔迹为了照顾你们的情绪,只好又把你们引向你们的自我,再从那儿出发,或许你们就不会有怨言了,
或许你们只会怨恨我的笔迹走得太慢,走的区域太窄,而走的路线又太短了,
或许你们甚至想来劫持我的笔迹了。
不,会的,你们会来劫持的……
…………
可我也乐意交给你们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来接这岂止十万八千里。
十一
在希腊众神居住过的奥林坡斯山上,至今有神留下的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请问,你认识了你自己么?
兴许你认识你的细胞、软组织、器官和系统;
认识你糖之代谢、脂类的代谢、蛋白质的代谢以及维生素的缺少与补充;
认识你血液的成分、颜色、血型、血与血管、血与心脏,血与运动场上的拼搏的关系;
认识你的心音和心动周期,鼻、咽、喉、肺和胸腔是怎样的在欲望公园或山林的拂晓;
认识你呕吐的原因,神经与体液的调节;
认识什么是你中枢神经系统密布的神经元那恬适而又静谧的突触、递质、兴奋与抑制;
认识认识恐怖和狂喜都会使你的体温变化;
认识眼的明视觉和暗视觉,耳朵那奇怪的平衡作用,舌的不可思议、触觉为什么带来甜、香、鲜的感受……
…………
可我仍然要问:你认识你自己了么?
十二
当然,我也不敢夸口说我已认识了自己,因为去世和在世的所有科学家对这个问题都三缄其口;
自以为其理论囊括万有的哲学家也采取回避的态度了;
就因为那一个可爱而又可憎的部位——大脑。
那是宇宙馈赠的一块怪石,上面镌刻着无以数计的,胜似狂草的文字;
人们绞尽脑汁破译了其中几小节后,正要庆贺,却突然发现每一小节上都攒动着摸不到头绪的巨型难题;
——啊,人类,你不正在这儿显示了你的伟大、高傲、雄壮和天才?──
你继续夜以继日地剖析,你坚信一切的奥秘对于你的大脑来说终将是迷雾的远去和帆影的近来;
你也开始废寝忘食地解题,你坚信你的大脑所拥有的百亿条以上的定理、公式、规律和法则是无坚不摧的;
你同时谨慎而更地果断地向光年所堆集的距离之外派出了使臣,因为你坚信你的大脑作出的这样一个判断:在某一团丽绮星云的核心部分,有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人类大脑秘密的全息彩照……
…………
智力与大脑、大脑与智力的激烈交锋,景色使北极光显得荧火般的暗淡了,
十三
已经解出的那几道难题,就足已使世界生机旺发,日新月异了。
看哪,春蕾一般滋滋绽炸又秋叶一般簌簌飘落的茅舍、双轮马车、骑士的盾与长矛、毛瑟枪、蜡烛、留声机……
看哪,海潮一般退去又海浪一样扑来的煤炭的功用、腹大惊人的飞艇,超声波探伤,显微镜下的景观,光导纤维……
哦,当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创造性精华风拥而来,我的描写望风披靡了。
你自己去读吧,朋友,读亚里斯多德的《诗论》,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读亚当斯密的《原富》……
你去掩卷沉思,或遐想吧,或逸然滑进历史的烟尘滚滚,去调查海洋如何从大陆板块的漂移中出生,去观察自然的选择与社会中的竞争……
或许,你不读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在吱吱作响的竹床上,默思着个人的领略、省悟、臆测、揣度……
…………
但是,我还要写,我是不可能不写下去的了。
十四
不管那空灵万古的计算机发展到了十代还是三十代,也不管它自身演变成了光子计算机,中微子计算机还是其他的什么,
我仍然斩钉截铁地认为:把人脑比喻成电脑是绝对的第一荒谬!
可我却愿意真挚地先为电脑唱上一曲——
电脑哟,谢谢你证明了数学上的“四色猜想”,堵住了两百年来数学才华的浪费之流;
电脑哟,谢谢你出色地圆了我们的数值气象预报之梦,台风、寒流、霜与雪等等,再也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城乡了;
电脑哟,谢谢你一手制造了钢铁工业的自动化、汽车、煤炭和机械工业的自动化,从而使汗水,尘灰与怪杂的气味成为传说;
电脑哟,谢谢你不声不响地潜入我们的教学大楼,象一名无所不晓的全能博士,耐心授课,发问而又细致地回答……
…………
谢谢,谢谢,谢谢呀,可别急,我还将为你而唱。
十五
二十七世纪的科学史家会写下这么的一笔:二十世纪末期,人类的科学技术在那儿矗立起一座巍峨的纪念碑,碑上铭刻着众多英豪的名字,第一名叫电子计算机(俗名电脑)。
这是五十世纪的大百科全书中关于“计算”的解释摘录:只有电子计算机给人类带来了名副其实的计算,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种计算在二十一世纪临来之际,竟导致了地球面貌的改观。
在一千个世纪以后,或许只有在古藉之古籍中隐约可见你的发丝,你的午影了。
而时间再往前走百万个世纪,肯定没有人会认识你了,哪怕他的学识负涵如一千条星河的汇交……
…………
遗忘的却只会是你的名字,不会是你的功勋。
十六
地球呀,你坚硬的岩石,潮湿、干燥或疏松的泥土,柔顺的水,放浪的风,苍绿黝黑的植被——
在这一切各不相关的物质形态中,怎么会蕴含着电子管、晶体管、硅片、集成电路与集成光路?
怎么会潜伏着使人的肌骨呆愣的硬件和叫人的脑浆发怵的软件?
怎么会兀然钻出一个既非物质,又非精神的神婴——信息?
你自己瞧瞧这个虎气虎威的英俊少年吧:
他那回异于尘世的星际游侠般的形象一出现便让艺术家们个个愕然了;
他妙不可仿的言谈举止正使古典哲学陷入空前难堪的境地;
他不知哪儿来的那般雄健的脚力,轻松地疾行于大山与大山之间,大洲与大洲之间;
而他的壮志是扫荡现存的一切,从产业的结构到厨房的空气纯净度;
哦,他的情欲已如三月春草般疯窜了起来,而地球却没有他所中意的妙龄少女;
他仰头,张大晶亮的眼睛,向天鹅座观望,向仙女座探望,向蛇夫座凝望,向银河源头那雾气缭绕的雪白峰峦的深远处张望……
…………
他是要为他的爱情和理想远行的呀,可要当心!
十七
啊电脑,骄傲的电脑,我——一个骄傲于自己是万物之精华、 宇宙之绝宝的人——此刻还在为你而骄傲得不能自拔。
我骄傲于你揪住了人脑不可能直接俘获的上万位的素数;
我骄傲于你精心刺绣的空气流动、核爆炸中散落物的运动和带电粒子在三维空间的自持状态;
我骄傲于你会解说密码以及拨正几万里外飞行的导弹;
我骄傲于你那无与伦比的日益发展着的记忆力——尽管我十分喜爱的图书馆正为之沮丧;
我骄傲于你歌声与乐声的难言的美妙,还有你显露绘画天才时的漫不经心,还有你欲与贝多芬、莫泊桑、拜伦、兰姆、爱因斯坦、鲁迅等一试高低的创作之情热;
我骄傲于你拼命想冲破演绎法思维的狭窄范畴;
我骄傲于你在推理、分析、联想、学习方面顽强不屈的努力;
我骄傲于你对我大脑的模仿与挑战……
…………
褒义性质的骄傲是幸福的,但我又岂止是骄傲哟!
十八
我为电脑的挑战——那剑影晃闪的、宛若巨人似的、蒙有神秘的不可揭开的面纱之挑战而振臂欢呼。
来吧!来模拟我几百亿个神经元中的任何一个,你要仿制或新创,我也决不阻拦;
来吧!不仅模拟我的自然思维,也模拟我的理论思维和数学思维,更模拟我的立体思维,
哦,在立体思维那一座由千百亿朵清润的鲜花和谐地组成的花园里,你才能采到纯质的花粉,你才能用那些花粉酿成无价的蜂蜜——人工智能。
真的到了那一天呵:
你会象我一样能识别榕树与紫藤,天鹅的歌与麻雀的吵嚷,中文、法文、拉丁文与西班牙文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提香的华美丰丽与董源的情思幽远;
你会象我一样自在地穿行于繁华的市街;
你会象我一样对天体之大和粒子之小充满了认识之不可遏止的热望和兴趣;
你会象我一样有怜悯心,有美感,有电击般的冲动,有抽象的概括能力……
…………
但你是否知晓,即便一切如此,你也不过是一种正面的铺垫。
十九
现在允许我放声歌唱人类的大脑吧,尽管这纯属是力不从心,完全是徒劳无功。
让它去吧!
在我大脑贮备的密如蛛网的等式里,并没有幸福=成功这一个等式。
我顺便查阅了自己对于幸福的亲笔注解,发现它蕴涵在一系列的反问句中:
未必去写维吉尔和雪莱没有写过的长诗不算幸福?
莫非纵横驰骋在当代种种学科的交叉地带或中心区域不算幸福?
难道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去碰世界难题中的难题本身不就是幸福?
哪有冲破剥蚀、霉变和锈迹斑斑的理论会不属于幸福的道理?……
…………
让我歌吧!让我唱吧!让我放声歌唱吧!
二十
我无限尊敬和崇拜的人类呵,我曾经纵情歌唱你的面容、皮肤、肌肉、骨架和心脏,而现在我要放声歌唱你的大脑。
我要歌唱你大脑的两大半球,歌唱你大脑的皮质,歌唱你大脑皮质上分布的那些区域。
——我歌唱你额叶后部的运动区呵!如果没有它,人们将失去香蕉型的弧线任意球,失去舞蹈在空中的芭蕾,失去如影随形的双人花样滑冰……
——我歌唱你顶叶前部的体觉区呵!正是它给人们带来了初恋时两性的肉体无意中接触时如尝名酒的快感,带来了年轻的母亲拍睡婴儿时深深的陶醉感……
——我歌唱你颞叶上部的听觉区呵!那儿有斯巴达克气吞山河的演说,有罗密欧在夜的荫凉中与朱丽叶的喁喁私语,有帕格尼尼未曾留世的晕旋过天使的琴音……
——我歌唱你枕叶后部的视觉区呵!在那里可遇见卓别林的滑稽、幽默与深刻的苦笑,遇见轻扬如秀女拨弦的飞泉,遇见银红的山茶,遇见葛洲坝——亚洲第一坝的巍峨壮姿……
我歌唱你那被环抱在联络区里的嗅觉区……
……………
不!不,我实在不该把疆土广阔的联络区放在后面来歌唱。
二十一
大脑未解开的秘密都隐居在联络区里——宛若隐埋于北非沙漠中的隆美尔的珍宝隐埋于海底沙泥和水草中的中国秦汉时代的沉船。
这些比喻却蹩脚得不能再蹩脚了!
望着那只有记忆的幽灵在晃荡和思维规律的夜星在闪动的榛莽层层的联络区,最新的科学仪器也畏缩不前;
几百亿个神经元能排列组合成多少个方程式,宇宙自己也模糊不清;
语言是那灰白色旷野上的土著,还是踩着时间的钢丝走来的明星演员?
语言跟意识是兄妹、情侣还是母子之间的关系?
怎样又从意识中源源流出了旧唯物主义,朴素唯物辩证法,唯心辩证法……
…………
此刻,我听见了科学家和哲学家疲惫中的微微叹息。
二十二
我曾相信:那拦住了科学家和哲学家的,不一定拦得住诗人。
如今我要试一试锋芒了——在自己大脑的预祝中。
是的,我不推理,归纳,也不论证与反驳,我好用的是想象——
我想象:
不久后的一天,人类的慧眼将探明联络区的面积、土质、水的流速与流量、森林复盖率、矿藏、气候的变化等等;
还将叙述清楚它的历史渊源与未来状况;
在这个基础上当然会制定开发与利用的宏伟规划,——那个时刻禁锢在公式与形式中的逻辑们也会形象思维般地扑向大理石圆柱,狂热地与之拥抱和亲吻……
很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无瑕的徒劳!崇高的徒劳!神圣的徒劳!
犹如那时的物理学家,在发现第一万种基本元素时怅望微观世界时所感到的徒劳;
犹如那时的天文学家,在发现一亿兆光年后的星球时愁对宏观世界时所感到的徒劳;
啊,兼有微观与宏观之特性的大脑之探索,会让谁一帆风顺么?会轻易给谁一个绿水青山,花香鸟语的彼岸么?……
…………
我想象的翅膀才刚刚张开,瞧,蓝天正摇着洁白的小手欢迎它呢?
二十四
大脑的联络区,其实是一部古代哲人留下来的残断的著作,谁想补写毁弃了的内容都将是冒险;
它又是美神维纳斯塑像的断臂,怎样接续都会被认为是不完美的;
又是地球上已经稀有的原始森林,把贞洁的美的诱惑力寓意在厚密重重的凶险之中;
又是复活节岛上的巨大石像,至今不明白它栉风沐雨的因果关系;
又是荒诞派的剧作与先锋派的乐曲,其他人不可能从中品味到魅;
又是一部未完成的交响曲或长篇小说,未完成的部分更使人心旷神怡;
又是科幻小说中的反物质星球,作为物质的人只能在理论中接近……
………
我希望这七个喻体和省略号,象七个音阶与组合一样惹人着迷。
二十五
牛津大学的同帕辛厄姆博士,昨夜赶到我素朴的十二个平方与我畅谈。
春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象中国的琵琶在细腻地演奏。
他说人脑的重量并不占绝对优势,
脑的抽象结构上的美妙还比不上自然的一处胜景,如你家乡的翠柏亭亭、绿竹依依的南温泉,
但大脑的联络区内有一处特殊的区域——语言区;
人与动物,庄严的边界线就在那儿!
博士眼星闪荡着激动的泪花,骨节分明的大手情不自禁地抓住我的肩膀,有力地一摇后,转身没入湿淋淋的夜色。
我追上去喊:“博士!博士!”
我想说我的想象将结束漫无边际的遨游,盘旋在大脑的语言区;
而我的诗本身不就是以语言区毕业的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大学生吗?……
…………
啊,语言区,我歌唱的主题原来是那么熟悉的你。
二十六
宇宙有不少的儿子,自然也有不少的女儿,这些女儿自然都会成为母亲,这些母亲中自然有很多的伟大的母亲。
人类的语言哟——断断是最伟大的母亲中的一位。
她分娩出花前月下的爱情和纯洁如白云的友谊;
她生育出古老的谣曲、兵书、药典及农艺方面的著作;
她养哺出为人类生存而慷慨赴难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身的保尔.柯察金;
她栽培出关于特洛亚战争的叙说,关于物质微粒的假设;
她教导出至今精神瞿铄的数学、物理学、化学以及正当玉貌华年的系统工程学,创造工程学,人体工程学;
她浇灌出如新春之笋的信息论、控制论、未来学、人才学;
她垦殖出从空想社会主义发祥的科学社会主义,以及这一理论在实践中的丰富与发展;
她奉献出唯一能把灵魂永恒地拖出罪恶渊薮的“仁者爱人”、“为人民服务”……
我发现我又在做徒劳的事了,偏要去写那写不完的语言之功业。
二十七
胖胖的、眼圈乌黑的、乖巧的大熊猫呀,你能发出“你好”这两个最简单的音节吗?
披满光亮如丝的金黄色长毛的金丝猴呀,你能说“再见”这一句最普通的告别语吗?
仪表威武雄壮的兽中之王──狮子呀,你家里可有一部世代相传的用文字记载的家庭的历史?
脑的重量使人类瞠目结舌的大象呀,你可能如小女孩般地唱出一首儿歌来?
有着绚丽华彩的羽毛的孔雀,你会不会唱一支傣族的民歌或瑶家的山歌?
自以为口齿令俐的鹦鹉呀,你讲得出一番稍稍有些个性特色的话吗?
嗬!虽然很笨拙但居然能直立行走的大猩猩呀,你聪明到了用语言交流与辩论的地步吗?……
…………
使我折服的人类之语言哟,这一切不都是对你的衬托?
二十八
如今,五彩纷呈的语言正把我们领向一个光艳夺目的世纪。
看哪,看这壮观的语言之全球性角逐:
诗人和作家的语言依然是那么锐利、坚硬而有弹性;
政治家的语言还是在熊熊燃烧;
计算机的语言象冲击波一样冲击着太平洋,大西洋及所有海洋的岛屿和岸上;
音乐(包括电子音乐)的语言野心勃勃,想吞并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哲学的语言以银亮的超音速越穿过彩霞、卷积云与积雨云;
革命、真理、正义、和平的语言个个青春大好。
创造性思维的语言因其清新、明丽、健美而万众瞩目。
数学的语言实在精力过人,正向那些历来不属于它的领域雄纠纠进发;
线条、音响、镜头、信息这些语言未必又肯甘拜下风,它们横扫千军的攻势似乎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闻所未闻的语言更如雨后山林的鲜蘑菇,叫人目不暇接……
…………
唉!语言,你是在如何向我证明大脑的怎样哟?
二十九
忽然一阵悲恸袭击我的大脑,象斧在砍树,象火焰在焚烧草原。
我的大脑为它和它的亲友在今天的某些命运而陷入痛苦——
它痛苦的是它还有五分之四的面积属于不毛之地,或空长有绿茸茸的花卉林木,或空有裸露的或埋在地心的金矿、钛矿、铀矿和铜矿等等;
它痛苦的是它还有成百亿的神经细胞往往闲着无事,或如机器空转般地做些无意义的组合、排列、运行;
它痛苦的是它还被某些愚昧的部落和民族所轻视,在那里肌肉的收缩、背部的扭动、肩膀的承受力之类的地位,比起它来好似皇帝对它的臣民;
它痛苦的是它还常常遭到一些自负的,浅薄的人的压抑,那些人可憎地用动物性的本能,用低级层次的条件反射,用表象的感觉阶段的思维取代了它的作用……
…………
是值得痛苦呵,大脑!是值得还给你一些痛苦的音符呵,大脑!
三十
难道不正是从你的闪展腾挪,抑扬顿挫中,──
产生了屠杀战俘的心理,任意驱使和宰割奴隶的想法,观赏角斗士与猛兽搏斗或自相残杀的愿望,血洗沦陷之域的冷酷意念……
以及暴徒青冷的目光,专制魔王恐怖的拎须一笑……
以及骗子叽叽咕咕的耳语,野心家长久的忍耐,奸臣在屏风后的出谋划策……
以及商人的贪婪,小市民的庸俗,自高自大者的低下……
以及卑贱者的薄情,忘恩负义,吝啬……
而从它们一团团恶浊的气体中,——
又产生了宙斯的残暴,福斯塔夫的无耻,达尔杜弗的虚伪,王熙凤的毒辣……
还有冬妮娅酸臭的气味,甫志高瘫软的肉体……
…………
痛苦吧,大脑!为你自身的更为你给人类带来的那些痛苦。
三十一
但我仍然要为人类的大脑放声歌唱。
我还将用更宽广的旋律、更灼热的音符、更强烈而猛迅的节奏、更惊人的平衡度透明度和更委婉动人的细腻来歌唱;
因为大脑那些痛苦的汁液中可以提炼出亮晶晶的欢乐;
因为大脑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强化了我们的中枢神经,使它敢于笑对空前的灾变;
因为再大的痛苦都会在记忆的风中淡化、枯黄、凋零,如同那些骇人听闻的集中营的遭遇;
而久远的未来将会计算出,这些痛苦在大脑走向尽善尽美的征途中不过是山丘一座……
…………
还是让我面向宇宙放歌吧!歌手的心怎能用于计算?
三十二
身材魁伟的穿一身雪白西装的昆仑山脉呵,请你担任地球上万水千山的指挥,用惊撼太空乐音的宏丽交响,为我的独唱伴奏。
啊!——我歌唱欧洲人的大脑!
它在地中海的北面和波罗的海的四周,唤来了大地的圆形概念,唤来了人文主义思潮和蒸汽机,唤来了歌剧和管弦乐作品,唤来了巴黎公社的猎猎战旗……
啊!——我歌唱美洲人的大脑!
它在密西西比河流域亚马逊河流域,引来了民族独立战争,引来了碧翠交加的橡胶园,引来了航天飞机,引来了科学幻想巨片……
啊!——我歌唱非洲人的大脑!
它在海涛与潮汐所围抱的一大片炎热的陆地上,招来了栩栩如生的岩画,招来了庄严如某种神谕的金字塔,招来了世界的中长跑冠军,招来了巨大的石油联合公司……
…………
大洋洲人的大脑未必我又不想歌唱呵,更有我心爱的亚洲人的大脑。
三十三
亚洲人的大脑哟,可还记得世界的古代史曾将你宠爱?
而受到宠爱之宠爱的,是我们中国人的大脑。——
它设计的长城与大运河,至今风韵犹存;
它构思的《孙子兵法》,震惊过欧洲的数代伟人;
它研制的纸、火药、印刷术和指南针,还会活跃很多个世纪;
它萌发的善良、正直、坚贞、忠诚与自由之酷爱,全都属于不朽的范畴;
在世界的近现代史上——它天赋的反抗意志和勇敢,连对手也不由得啧啧赞叹;
它移植和嫁接的真理之树,在暴风雨和霜雪冰雹的打击下傲然挺立,越来越枝繁叶茂、翠蔼宜人;
它已经把一切都献给这棵参天大树的生长了!
它不允许野猪来拱,狗熊来抵;也不允许蟒蛇缠绕于树干和枝桠!
它无情地清除着形形色色的青虫与蛀虫……
…………
中国人的大脑呵,时间的注意力正在向你转移。
三十四
本世纪余下的那一些时间——
希望你把花园嫁给城市的大街小巷,让风流、繁华、典雅上门到农村的院落;
希望你弄清遗传信息的传递过程;
希望你喊醒你辽阔的大陆架与大西北;
希望你迎来达·芬奇和爱因恩斯坦在喜马拉雅山下更完满地涌现;
希望你盯住更新更轻的粒子并揪住它;
希望你编写出全新的伦理学、美学、政治学、哲学、精神现象学、文艺学等方面的煌煌巨著;
希望你劲展的思想枝条上怒放开拓性之花;
希望你飞奔或跌倒时一样的清醒、明白、果断,一样的满怀信心;
希望你在更高的层次和更精微的结构上侦悉思维的诡秘行踪……
………
该让我的歌转身了,不然谁都会指责我过余的偏爱。
三十五
谁要指责谁就来指责吧!
我是中国人,为什么不偏爱中国人的大脑?为什么不偏爱于中国人的大脑之歌唱?!
美国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圭亚那人、乌干达人、澳大利亚人……你们也都偏爱自己的大脑并为之歌唱吧!
此时,我还要放歌二十一世纪对我们中国人大脑的期待:
啊!武当山,你猜到过吗——那是对一个崭新的世界科学中心的期待?
啊!西湖,你想到过吗——那是对一个簇新的世界文化中心的期待?
啊!滚滚延河,你梦到过吗——那是对一个清新的世界政治中心的期待?
啊!珠江三角洲,你望到过吗——那是对一个颖新的世界幸福中心的期待?…
…………
中国人的大脑呀,你会不会把这样的期待辜负?
三十六
朋友,我或近或远的朋友哟,我年长年少的朋友哟,我同姓异姓的朋友哟──
听!宇宙神秘的宏钟正为中国人的大脑而浑然敲响;
地球停止了一刹那的转动;
千百万亿的星体激动得索索抖颤;
还有什么理由浪费我们的脑汁液!轻置我们的脑细胞!荒秽我们的语言区!堵塞我们的中枢神经通路!破坏我们的五官四肢与大脑皮质的关系!?
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的思维仅仅停留在活动神经细胞的低级层次上;
还有什么理由不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用新丽的概念网络来进行思维操作;
还有什么理由不动员起每一个脑室,每一根脑神经,每一群神经核,每一个脑神经元向它们所集体意识到的最高境界阔步而去;
还有什么理由不为那最高境界之无限无尽无极无穷的绚烂而热泪奔涌、豪情迸发……
………
我想对马克思老人说哟——朋友:中国人的大脑将不会辜负。
三十七
我无遮无拦的放歌就要结束了,我并不想有什么绕梁三日的余音。
这歌的尾声也是被乐观浸透的──这就够了。
瞧瞧吧:
我的大脑正在喜悦地深掘自身的土层,纵然掏不到旷世的巨钻,也要种上一大片奇异的花果;
我们中国人的大脑正在高兴地打碎迷信的枷锁,挣脱习惯性思维的束缚,摄取纷繁的信息,释放惊人的能量;
而整个人类的大脑正在快活地制造自己的第二大脑,以便把简单的,机械的,低等而琐碎的思维任务统统推出去,让自己一心沉溺在发明与创造的光影之中……
………
未来只属于乐观的人类大脑呵,绝对!肯定!必然!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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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95年5月17日作于重庆南坪